“實在賣不掉,就暫存官庫,啥時候賣掉啥時候算。”
他算過,這些東西看著零零散散,實際上若能都按市價賣掉,至少能賣上萬兩銀子。
比他這個縣十年上稅都多。
單就那兩張千工拔步床,沒千兩銀子賣出去就虧了。
只不過如今縣裡未必有人買得起,七成市價也買得起。
蔣應昌覺得劉承宗的兵是真識貨,那些兵搶劫是確實有一套,非常有組織,不亂拆、不放火、不打砸,單為搬這兩張床先後拆了五堵牆。
費那麼大功夫,最後給他留下了。
蔣應昌下達最重要的命令,是招募饑民,從饑民中遴選民壯,組建一支民壯部隊。
這一夜的經歷,對他觸動很大。
談不上虎口脫險,卻足夠劫後餘生,何況劉承宗的獅子營節制精明。
整個搶劫過程,劉承宗扒了他的官袍,給他換上布衣跟著帶去,讓他從頭至尾看了個淨。
三家大戶豪紳宗親貴戚與貪官汙吏的財富更是令他觸目驚心。
他在合水做了兩年的父母官,就從來沒想到過能這個縣城裡居然有那麼多財富。
拔步床、西洋鍾、數以百匹計的綾羅綢緞,甚至還搶出官服面料表裡十幾匹。
很多東西蔣應昌這土老帽這輩子都沒見過,一宿給他開了眼,簡直是一場大冒險。
快把他嚇死了,這吃土的老百姓能不造反麼?
袁員外在院子地下挖了七八個糧窖,那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挖的,舊糧未盡裝新糧,下頭的糧食全爛了。
但袁員外修窖時就考慮到這個問題,人家在地窖底下整整齊齊碼了一尺厚的嘉靖通寶,爛了流水就全透過錢眼滲到地下,不會汙了糧食。
蔣應昌從前單知道開賭場的錢多,沒想到開賭場的已經錢多到不把錢當錢。
還有那個袁三悶,趁昨日縣中大亂,帶幫閒搶了兩家大戶,殺人洗劫,夜裡帶來四個幫閒、搶了個婦人,從城北夜縋出城。
差點就讓他跑了。
被獅子營留在外面的馬兵捉住,身上一兩銀子都沒有,一個人捲了八斤金條。
蔣應昌這輩子算上在慶陽府城逛首飾店,加一塊都沒見過那麼多金子,換成白銀就是一千五百兩。
那些金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搶的那家人。
那位老爺活了四十多歲,沒做過啥壞事,既不兼併田地、也不購置鋪面、還不開設賭場,這輩子就吃喝玩樂。
沒幹過什麼壞事,縣裡修橋補路,總是十兩二十兩往外捐。
這錢數目不小,是非常樂善好施的人。
蔣應昌一直知道那位老爺家裡有些錢財,為人大方,也知道錢是怎麼來的。
那位老爺有個叔叔是宦官,朝廷派稅監時跟去西安府指哪兒拆哪兒、指哪兒佔哪兒,所以後來全家人這幾十年都過得很舒服。
但蔣應昌從來不知道,這麼有錢。
他治下不僅僅這一座週三裡的小城,他治下方圓百餘里,百餘里的百姓在逃難、在乞活、在啃樹皮、在餓死。
都這樣了,百姓能不造反麼?
蔣應昌坐在縣衙裡,把先前給楊鶴寫了一半的信件揉成紙團扔到一邊,重新磨墨,提筆寫信。
他依然要讓楊鶴向合水縣調兵,依然要提醒防備延安府躲避關寧軍而向西遷徙的賊寇,但比這更重要的是,他要讓楊鶴知道這些事情,寫一封長長的信。
知道劉承宗的部隊是什麼東西。
知道那些富有之人財富之巨,知道窮苦之人貧窮至極,不是簡簡單單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不論如何,從此刻起,蔣應昌知道,自己是合水縣大權在握的真知縣了。
他也知道,這一次,沒有掣肘沒有阻攔,合水百姓貧苦飢餓家破人亡,切膚之痛俱在其肩……再沒有推卸責任的半步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