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辦完了?”
聽到腳步聲,李庭芝沒有抬頭,而是又在一份批件上仔細寫了一會兒,這才停下筆墨。來人的腳步很輕,似乎是怕打擾到他,不過他一聽就知道是誰。
“......嗯,孫管事好口採,一番打壓下去,又空口白牙許了個諾,願意走的排得滿滿當當,直到這會子還有人在登記呢。”張士遜抬頭看了看,李庭芝削瘦的臉頰在燭光裡忽隱忽現,只餘了一雙眼睛還炯炯有神。
“不願意走的那些人,你估摸著還有多少?”沒想到李庭芝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弦外之意。
“不過千把人,除了三百多個小軍頭,還有些是什麼什麼家的家奴,想要等著家主來贖呢,再餘下的就是些蒙古人了。”張士遜的記憶力很好,都不用去翻帳子,隨口便能答出。
這是意料之中的,李庭芝甚至有些奇怪,要知道被俘的不光是漢軍和新附軍,還有近三千蒙古騎軍,幾乎都出自一個部落,他們也是一樣的待遇,到了現在只剩了一半左右,而聽張士遜的意思,竟然也有為數不少的蒙古人願意去做工,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搞了一天,整個登記差不多已經結束了,但是上船還在繼續,因為人數實在太多,碼頭上一時只能停靠那麼些船,連夜弄下來,怎麼也得等到明日去了,不管怎麼樣,能去了這麼一個心頭大患,李庭芝還是很滿意的。
這也是之前兩人商議的結果,不管元人有何打算,劉禹都不會將這些人送回,他們大都是普通百姓出身,有著包括宋人在內的所有漢人特性,盲目、服從性一流,是這個星球上最優秀的炮灰人選。
報出了數字,張士遜就住了口,大堂上除了李庭芝,還有他幕府中的僚屬,各地的呈報不停地被送進來,除了軍事更多的則是政務,需要他拍板的地方實在太多,這樣的情形幾乎每天都是如此,否則他何必要弄一個被稱為“小朝廷”的幕府。
“等他們走後,這些人就即刻處置掉,本相會簽發一份諭令,你帶人去做,就說營中有疫病,為免禍及江南,不得已行此下策,事後將那地方澆上火油燒了,不......”李庭芝的話讓人聽了驚駭不已,不是因為做事的狠辣,而是語言的直白,他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張士遜要的只是一個暗示,而不是什麼放在明面上的諭令,此刻打斷他的不光是堂下謹立的張士遜,還有周遭所有的幕僚,他們一齊站了起來。
“大帥萬萬不可如此。”幕僚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李庭芝這麼明目張膽地幹,等於就是將“作死”兩個字貼在額頭上,城中走馬幾乎每日一報,今天做了明天京師就能收到訊息,這可不是扣糧那麼簡單的事,得罪的也不只是一些權貴,而是涉及了兩國邦交,朝廷交待不下來,可就不光是撤職查辦的事了。
“本相知道你等所想。”李庭芝站起身走下來,擺了擺手說道:“府內有疫病,漸成蔓延之勢,才會將他們轉到別處,這麼做也是為了城中百姓安危考慮,不用他人,本相的奏章今日便會發出,至於元人......”他將手一揮。
“沿江及轄下各州府,即日起轉入戰備,關防收緊,盤查要嚴,所有元人都暫時羈押,一旦韃子南下。”李庭芝掃了眾人一眼,這些人都是他的親信,跟了許多年的。
“本相需要他們做祭旗之用。”殺氣騰騰的話語讓堂下所有人都驚呆了,李庭芝想幹什麼不會瞞他們,因為事情需要他們去做,然而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講得清楚明白,而他們這些幕僚想阻止的,也不是大帥的行事手段,而是他行事的方式。
這樣一來,李庭芝就將所有的退路都斷了,不光是元人那邊的,還有身後朝廷的,根本就不是一個重兵在握的邊臣應有的作為,簡單地說,這已經不是“養寇自重”,而是到了“擅起邊釁”的地步了。
“揚州那邊,敘之,你辛苦一趟,鹽稅應該發解到府了,你到了那裡,持本相諭令,叫他們先不要送上來,隨便報個什麼,總之要緩行。”
接下來他的話更是讓人不解,被他點到名的那個幕僚看著自己的東家,似乎一下子變得那樣陌生,不能怪他這樣想,因為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改換旗幟,稱兵造反了?
“江南今年大熟,秋收將盡,糧價應該低了許多,拿上這些錢去買糧,不拘多少本相都要。”他大概明白這些人在想什麼,上一次扣糧,城中各種倉裡都已經裝滿了,足夠全城軍民吃上一年,現在還要買糧,這不是作反的節奏又是什麼。
“這一次不同往日,我等要做好被韃子圍困三年以上的打算。”往日裡善於聽取旁人之言的李大帥突然間變得專斷跋扈,眾人震驚之餘都在想,三年之後呢?
李庭芝無法向他們說明,他現在沒有這個時間了,劉禹在大都城裡的遭遇和他北行的所見所聞,已經充分說明了,元人只怕連敷衍的表面功夫都不會做。大變就在眼前,他只能行非常之策,朝廷盼著那點鹽稅能解燃眉之急,可一旦戰爭打響,還有什麼意義,他心裡要做好的不光是建康被圍上三年,而是京師臨安府如果失陷了,要如何穩定這江淮的人心!
“行文楚州劉興祖處,本相不管他用何種方法,從淮水一直到寶應縣,所有百姓都要開始撤離。即日起,揚州、泰州、通州所有州縣都要做好接濟難民的準備,安置不下的就編入鄉兵中,有膽敢推諉不力的,本相先摘了他的印信再行上奏朝廷。”
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彷彿被某個青年才俊附了身,被他一番話語打擊得目瞪口呆的眾人們,已經忘了自己應該做什麼,而前者顯然也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一條條的指令被髮了下去,直到堂上只餘張士遜一人。
“大帥何必如此,韃子尚未有動作,這番舉動傳到京師,相公們不會輕縱的。”眼見已經不可挽回,張士遜的言辭不知不覺也變得直接起來。
“他們能把某怎麼樣?免了麼,那倒是省心了。”李庭芝自失地一笑,擺擺手打斷了他的勸說,“沒有那個時間了,此時早一點動手,百姓就能少死幾個,韃子要就糧於敵,搶不到糧他們就會殺人,放心吧,淮東之民早有明悟,劉興祖那裡問題不大。”
張士遜望著李庭芝,後者的眉頭深深皺起,顯然還有不遂心的事,想了想他便有了決定,事情不能讓大帥一個人扛。
“那事屬下會去做,大帥就不必明發鈞令了,事後下官會向朝廷上書解釋,不過一個小小的通判,相公們也未必會放在眼裡。”張士遜說完就行了個禮告退下去,李庭芝看著那個背影搖搖頭,他心裡很清楚有些事情不論是不是出自帥府,在政事堂諸公的眼裡,都與他脫不了干係,與其是那樣還不如自己擔下來。
李庭芝的奏章同建康城中的走馬快報幾乎同時到達了臨安府,一份是陳述的所見實情,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另一份則是解釋前因後果。事涉使相,經手的官員連封都不敢拆,就這麼直接給送入了政事堂王熵的案頭。
“李祥甫這是生了退意?”留夢炎看完之後十分不解,面帶疑惑地看了一眼王熵。
“還是漢輔你沉得住氣,若是陳與權在此,肯定會拍案而起,直呼此人‘張狂、跋扈’。”王熵難得地開了個玩笑,不過二人的臉上誰都沒有笑意。
“不瞞平章,某心下也是作此想的。”留夢炎苦著臉搖搖頭,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事情出了,現在要怎麼辦?難道真得免了他,那換誰去接那個爛攤子。
到了這個地步,兩人都明白,這個和議恐怕真的沒有那樂觀了,之前使團就傳回了訊息,一個江州的交接,幾乎變成了一場戰爭,實際上已經打起來了,好在事態沒有擴大,但是對邊帥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