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伍崇曜和維亞萊普雷拉主教心滿意足地登上返程的馬車,消失在了維也納的夜雨之中時。戈爾恰科夫終於壓不住心中的疑惑,站在了正準備從教堂的後門離去的娜塔莉婭女大公跟前,忽然大聲發出了質問:“您並不是什麼沙皇的特使,您在假傳沙皇的旨意,對嗎?”
一陣狂風吹過,吹開了虛掩的教堂後門,暴雨突然斜劈進了破舊的小教堂。冰涼的雨滴打在了娜塔莉婭瓷娃娃般的面龐上,她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沙皇陛下的確沒有命令我去東方查明魔法的真相,但我知道那是他內心的想法,否則他也不會讓我來押送這一千萬金盧布!”她掀開斗篷,從一隻掛在裸露的香肩上的單肩包中取出了一本俄文版的《革命者書合集》,遞到了戈爾恰科夫面前,“魔鬼豈止詛咒了沙皇之死,他在詛咒這個世界!”
昏黃晃動的燭光中,戈爾恰科夫接過了這本合集,書名的下面有作者的名字和譯者的筆名,其中作者的名字赫然就是俄文“一個幽靈”,而譯者的名字則是兩個西裡爾字母В和Л——這是俄羅斯國內的革命者常用的手法,用兩個西裡爾字母組成的筆名來發文章,出版書刊,以免被暗探局抓捕。
“他不僅預言了我伯父的死,還預言了我們的滅亡!我們所有人的滅亡.”娜塔莉婭雪白的容顏因為激動而顯得紅潤,她又急又快地用俄語對戈爾恰科夫說,“《革命者書合集》的前半部分是教人造反的,從農奴、青年軍官,一直教到大貴族!而它的後半部分,則是《天朝田畝制度》、《資政新篇》和一個理想的新世界。您好好看看吧,看完了您就該知道太平天國的總理大臣到底是什麼人了?”
戈爾恰科夫聽得一頭冷汗:“娜塔莉婭,你的意思是他,他.”
娜塔莉婭攥起了拳頭,容色冰冷:“他是一個幽靈!一個很可能掌握了魔法的幽靈!”
大英博物館圖書收藏部外的庭院內,一群穿著廉價西服,也不怎麼修邊幅的青年或中年,以及一個頂戴花翎俱全的大清朝來的二品大員,正湊在一起,用英吉利語進行著一場關於魔鬼和幽靈的熱烈的討論。
那個頂戴花翎俱全的大清二品官員,就是大清駐英吉利、法蘭西、普魯士、奧地利和羅馬教廷的五國頭等欽差特命全權公使白斯文白大人。
這位白大人當年是跟著肅順、李鴻章、元保他們一起放洋來歐洲的,現在別人都已經回去各奔前程了,而他卻被肅順留在了歐洲,一個人身兼駐五國公使,拿著肅順留給他的經費在倫敦、巴黎、柏林、維也納、羅馬之間公費旅遊,還寫了一本《白斯文西遊記》讓隨員送回國內去刊印了。據說在北方的洋務圈子裡還挺流行的!
與此同時,白大人在歐羅巴這邊也混得風生水起。他雖然是個八旗子弟,但他並不是那種成天提籠架鳥,啥都不會的“傻大爺”,他可是八旗中的“學霸旗”,積極上進著呢!而且他老白家又世世代代學羅剎話管羅剎事,屬於那種祖祖輩輩負責睜開眼看世界的八旗子弟。加上他又好學又上進,早早就把俄文學利索了。
到了歐洲之後,他又繼續上進,把英吉利語也說利索了。而為了替朝廷考察英吉利國的內情,他在歐洲大陸上游歷回來後,就在倫敦的大清使館附近,尋到了一個裝著全英吉利學問的好地方,就是大英博物館圖書收藏部。
所以從大約一年半之前開始,大英博物館圖書收藏部裡頭,就經常可以看見一個來借閱圖書的大清二品官員了。
這位大清的二品官員為人隨和,還挺健談,特別是把英吉利語練熟之後,就經常會和一些個“書友”湊一起討論和《反經》、《真約》、《天堂論》、《先知書》、《天朝田畝制度》和《資政新篇》,以及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有關的話題。
而隨著太平天國的伍崇曜使團抵達歐洲,並且在英倫掀起了“魔法熱”,白斯文這個來自“天使降臨之國”,甚至還見過天使本人的大清使臣,更是經常成為討論會談中的焦點人物。
庭院古槐下,五六人圍著白斯文而坐,陽光穿過槐樹的樹冠,化作一塊塊光斑,在白斯文的官服上晃動。他左手按著俄文版的《革命者書合集》,右手捏著根鑲翡翠的菸斗,正用流利的英語同幾個圍坐者辯論:“我覺得《天堂論》中所描述的並不是真正的天堂,而是太平天國的奮鬥目標。那是一個人人都能吃飽穿暖,普天之下再無飢寒交迫,生產極度發達,物質極其豐富的地上天國!雖然這個天堂中的場景根本不可能在人間實現,但是卻描述得極為真實。而且一版比一版更真實,更豐富。涵蓋了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
對面一個留著一篷絡腮大鬍子的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突然打斷他的話:“《天堂論》的場景為何不可能實現?白先生,你知道嗎?人類在過去的一百年中所創造出來的財富,比全人類過去所有的世紀,我是說從人類誕生開始直到18世紀中葉之間所有的世紀所創造的財富的總和還要多!你能想象在未來的一百年中,人類又能創造出多少財富嗎?有了那麼多的財富,《天堂論》中的世界是完全有可能實現的!”這個人喚作摩爾,是個居住在倫敦的德意志學者和報社編輯。
“過去一百年發展快了些,未必等於將來的一百年還可以這樣發展啊!而且”白斯文掀起官袍下襬,露出了壓在膝頭的《霧都孤兒》,“這本書所描繪的正是如今倫敦的現狀——一百年前、二百年前、三百年前,倫敦的乞兒也不過如《霧都孤兒》中描繪的差不多吧?也許有些改善,但並不會太大。而《天堂論》中的天上倫敦,不僅人人吃飽穿暖,再無《霧都孤兒》之慘狀,而且還有醫療、教育、失業金、養老金等諸多福利。另外,不僅白人可以有諸多福利,甚至連印度人、黑人,都能在倫敦與白人平等友愛,不分彼此。這樣的倫敦,莫說百年,即便千年也不可能!”
“除非真有一個天父!”說話的是一個義大利燒炭黨人,他腋下夾著最新刊印的《宣言》和一張想象的洪秀全畫像印刷品——真約派的傳教士在日本、東南亞和美國西部大量散發這種畫像,不知怎麼連倫敦都有了。
白斯文捻鬚微笑:“對,除非真有一個天父!可是據我所知,太平天國只有一個先知,並無預言之外的其他法力,否則大清焉能堅持到如今?先知一個武德充沛的先知在歷史上就曾經出現過吧?他又創造出了一個什麼樣的國度?”
一個長著張娃娃臉,卻留著一部大鬍子的法國流亡者冷笑著插話:“《天朝田畝制度》對小生產者的保護,也許就是在人間建設天堂的基礎。”他故意把《天朝田畝制度》的法譯本擺在了一張石桌上。
白斯文認得這人,他名叫皮埃爾約瑟夫.蒲魯東,是個法國流亡者,因為反對拿破崙三世跑路到英國來的。白斯文搖搖頭道:“人均一畝兩畝的土地根本不可能保護小生產者,中國的一畝只是一塊很小的土地,大概只有六分之一英畝。所以太平天國一旦和英國、法國一樣建立工業,一定會對外擴張!而戰爭,特別是列強之間的戰爭,只會摧毀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財富!據我所知,過去一百年間,人類社會發生的戰爭的烈度,也是空前絕後的吧?如果未來一百年,人類將創造出空前的財富,那一定也會用戰爭摧毀空前的財富.除非有天父!”
“人民就是天父!”和摩爾坐在一起的一個高個子,相貌英俊的中年人突然站起來,用力揮動拳頭。
白斯文搖搖頭:“你們歐洲的人民願意和印度人、非洲人、印第安人還有我們亞洲人共享世界嗎?如果不能,那麼你們已經佔有了世界上最多和最富庶的土地,就必須為了保衛這些土地去壓制其他人.這也就沒有什麼人民天父了!除非真有一個天父.但很可惜,即便真有,也來不了我們的世界。而太平天國沒有除預言之外的任何法力!”
討論一直持續到閉館鐘聲被敲響,白斯文正在借閱臺登記明日要取的《不列顛印度史》。管理員忽然低語:“公使先生,有位訪客在珍本室等您。“
穿過擺滿中國古籍的走廊,白斯文在某篇不知名的殘卷前見到個裹著黑斗篷的身影,那人轉過身,露出了蒼白而充滿病態的面龐。
白斯文愣了一下,連忙一個打千禮,然後用英語道:“親王殿下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