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寧州城外的雪原,那叫一個冰天雪地,寒風跟刀子似的颳著。幾百號蒙古馬隊、千把人的八旗新軍,還有對面那二百來個穿著“黃馬褂”的,就這麼在風雪裡杵著,大眼瞪小眼,氣氛緊張得能擰出水來。
再看那十幾口丈八大鍋,裡頭的稠粥咕嚕咕嚕翻滾著,噴香噴香的,饞得人直咽口水。那些餓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饑民和敗兵,眼睛都綠得跟餓狼似的,哪管兩邊人馬劍拔弩張,一個個麻溜地排隊領粥,心裡頭鐵定想著:就算待會兒要死在亂軍裡,也得先吃飽了再說,死也做個飽死鬼!還有些敗軍和精壯難民,那心思可就活絡了,一手端著破破爛爛的要飯碗,一手還緊緊攥著斷槍、鏽跡斑斑的刀,要麼就是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木棒、磚頭,看著就透著一股子狠勁——造反啊!早盼著呢!
咸豐皇帝呢,他正迎著那呼呼刮的風雪,站在幾張八仙桌拼起來的高臺上,看著底下這亂糟糟、滿是血腥味兒的場景,心裡頭那叫一個恍惚,就好像在做夢似的。他估計怎麼也想不明白,好好的大清天下,咋就變成這副鬼樣子了呢?
鑲黃龍旗在狂風裡呼啦啦地響,馬鼻子噴出來的白霧裡,還夾雜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勝保那刀尖還滴答滴答地滴血呢,鬍子上卻結了不少血紅的冰晶,估計是那參領的熱血剛濺出來,就被這北風給凍成了紅珊瑚似的冰碴子,看著怪滲人的。
勝保眼睛通紅,跟發了狂的野獸似的,死死盯著遠處高臺上站著的咸豐帝,那眼神裡的怒火,感覺都能把人給燒了。他心裡頭鐵定在想,大清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全是因為這個皇上瞎折騰!現在好不容易恭王登了基,他還賴著不肯痛痛快快去死,真是一點都不乾脆,不體面。
這麼想著,勝保左手猛地一探,跟變戲法似的,摸出了一個小小的、黃封的盒子。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一聲拖得老長的“曾部堂到——”,跟一道利箭似的,刺破了風雪。只見八抬綠呢大轎“咯吱咯吱”地壓在雪地上,轎簾一掀,曾佳.國藩邁著沉甸甸的步子從裡頭走了出來。旁邊一個跟他有七八分像,年紀稍輕些,右眼烏青一大塊,鼻子還在流血的三十來歲中年人趕忙湊了上來,這人正是曾國華。曾佳.國藩對著兄弟點了點頭。說了聲“放心”,然後在自己的轎子前站定,又喊了一聲“退下”,原本擋在他前面的儀仗和親兵就跟潮水似的,“呼啦”一下往兩邊散開了。這下,曾佳.國藩眼前就全是混亂和血腥的場面,他眉頭緊緊皺成了一個“川”字,都能夾死只蒼蠅了。
他目光左右一掃,先是瞧見了高臺上的咸豐爺,又看到了端著破碗、拿著鏽刀斷槍,守在咸豐跟前的饑民和敗卒,接著輕輕嘆了口氣,把目光移向了騎在馬上,手握腰刀的勝保。
“勝克齋,你這是何意?”曾佳.國藩聲音低沉又沙啞,在呼嘯的寒風裡,聽著有點微弱,可那股子威嚴勁兒,一點都沒少。他眼睛直直地盯著勝保,那眼神就跟在質問對方,為啥要拿刀對著咸豐皇帝。
勝保聽了,就跟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似的,突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在這滿是殺意和寒意的空氣裡迴盪,格外刺耳,聽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何意?”勝保止住笑,舉起手中的黃封匣子,扯著嗓子大聲喊道:“漕運總督署理山東巡撫曾佳.國藩接旨意!”
說著,他把手裡還粘著凍結鮮血的彎刀“唰”地插回刀鞘,騰出右手“嘶啦”一聲撕掉了匣子上的黃封,開啟匣子,取出裡面一封黃紙封皮的折本,在眾人面前晃了晃,扯著嗓子喊:“都看清楚咯,這可是同德帝的密旨,命曾佳.國藩即刻抓捕逆賊偽咸豐,不然就軍法處置!曾佳.國藩,還不接旨?”
他把手中的密旨高高舉過頭頂,那明黃的封皮在這一片風雪裡,顯得格外扎眼,就好像是一道催命符,也不知道最後到底要了誰的命。
曾佳.國藩衝著元保手裡的聖旨抱了抱拳:“恕奴才國藩不能奉旨!”
“曾佳.國藩,你說什麼?”勝保瞪著眼珠子厲聲質問,“你想造反不成?”
曾佳.國藩一指高臺上站著的咸豐:“克齋,你睜開眼睛看看吧,那是咱們的皇上,是真正的咸豐帝啊!”
“曾部堂!”勝保突然暴喝一聲,震得馬鞍上掛的銅鈴叮噹亂響,“你真要反了同德帝嗎?皇上的密旨裡明明白白寫了,只要拿了那昏君,你就是世襲罔替的一等公!”
他的話音未落,饑民堆裡突然就爆出一陣驚呼——他剛才說“拿了那昏君”!莫非真有一個反了的咸豐爺?這大清朝的造反也真造出花了,前有朱三太子分身無數,年年造反,殺也殺不完!後有上帝一家人一起下凡反大清!現在好了,大清皇上親自下場造反反大清.這大清還能要嗎?
有個拎根斷槍,剛喝完一口熱粥的漢子喊道:“大清的皇上都反了,誰他孃的還在乎一等公?”旁邊的潰兵和精壯饑民就是一陣鬨笑,其中一個還用鏽刀敲著破碗應和:“曾大人有兵有地盤,他老人家擁戴誰,誰他孃的就是皇上!”
這大實話說的
曾佳.國藩的那張惡人臉看著更邪惡了,他盯著勝保手裡同德帝的密旨嘆了口氣:“克齋兄!”他的語氣忽然輕柔溫和了不少,“咱們都是當奴才的.主子家的爭鬥,就主子家的人去開議政王大臣會議商量著解決如何?咱大清最大的敵人,終究是南邊的粵寇發逆啊!若是咱自己人再殺起來,豈不是要讓粵寇發逆得了漁翁之利.”
勝保聽了這番話兒,似乎也有點心動,臉上的表情有些和緩。
“嘭!”
一聲炸雷般的槍聲撕裂風雪,勝保的頂戴應聲飛起,在半空中劃出道滑稽的弧線,然後噗一聲落在了雪原上。曾國華舉著冒煙的洋槍,咬牙切齒地大喊:“曾部堂有令,殺勝保,保咸豐殺!”
雪原瞬間沸騰了。
曾佳.麟書怒吼一聲,抄起腰刀就往前衝,他周遭的“黃馬褂”、饑民、敗軍,也都忽然發難,各自抄起傢伙什,衝向勝保麾下的蒙古騎兵和八旗新軍。有幾個剛剛喝飽了熱粥的精壯饑民發了瘋似的合力端起粥鍋,助跑幾步後,奮力將粥鍋和裡頭還剩下一點的滾燙的米粥一起丟下不遠處的馬隊。一個不知哪兒跑來的綠營兵抄起燒火棍,一棍子夯在蒙古馬的眼眶上,那畜生疼得人立而起,把背上的戈什哈甩出三丈遠。
“反了,反了,咸豐反了!曾國藩也反了”勝保抽出腰刀,向前一指,大吼道:“殺!殺!殺”
他底下的蒙古馬隊、八旗新軍聽見他的命令,卻是一臉茫然。
皇上造反聞所未聞啊!
這大清到底是怎麼了?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
就在他們遲疑的當口,曾佳.國藩帶來的湘軍也抄傢伙上了,只看見曾佳.國藩的好門生黃世傑舉著腰刀,帶著手下就往前衝,一邊衝一邊還大喊:“殺,殺光那幫旗人.”
他這一喊,其他的湘軍官兵、敗卒、暴起的饑民都夢醒了過來,一起高喊著“殺光旗人”,撲向前方的蒙古馬隊和八旗新軍,和他們廝殺成了一團。
殺光了“旗人”,他們才能當新的旗人啊!這世道,好像只有入了編制,當了旗人,才能好好的活下去啊!
曾佳.國藩瞅見這一幕,也只能搖了搖頭,然後將自己的老父“曾麒書”從轎子裡扶了出來,便在一群戈什哈的護衛下,朝著咸豐皇帝所在的位子走去。沒一會兒就到了咸豐腳下:“奴才國藩,護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高臺上的咸豐帝壓根沒聽見曾佳.國藩的話,他只是看著底下的一片混戰,看著穿著行褂的八旗兵跟割稻子一樣,被暴起的湘軍、饑民、潰卒一波波割倒,麻臉都有點抽搐了,只是低聲嘟囔道:“祖宗啊,睜開眼睛看看吧,這天下怎麼就成了這副模樣?”
濟寧州城外的戰鬥從一開始就是一邊倒,勝保帶來的一千多八旗新軍和蒙古騎兵哪裡是人數過萬的湘軍、饑民、潰兵的對手?很快就被徹底淹沒,勝保還不肯放棄,領著一群戈什哈在人群當中左突右衝,可怎麼都衝不出去,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他已經完全六神無主了,只是厲聲喊道:“快快,護著本官殺出去!”
一片混亂中,他新收的戈什哈親兵趙三多突然暴起,瞅準時機,一個猛子把勝保從馬背上撲了下來,麻繩往他脖子上一勒:“大人對不住!俺也想抬旗,俺要當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