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的時候便開始出海,”姜老鱉坐在羊毛氈上,抽著煙槍,菸頭的紅點一明一滅:“出海是件很痛苦的事兒,雖然現在已經慢慢適應了,麻木了,但是在早年的時候,那的確是件很難熬的事兒。”
“首先是暈船,不要以為我們在海邊居住久的漁民就不怕暈船,這船在碰到大風大浪的時候,運動起來就沒個規律,象篩東西一樣,搖頭擺尾、上下起伏,船篩起來的時候,就算是在海上航行多年的水手,也一樣會噁心頭暈的,有的甚至還會吐。”
“其實暈船還好,多出海個幾次,慢慢也就適應了,最難適應的其實是——”姜老鱉說到這裡,忽然留了個話頭:“你們猜,是什麼?”
衛瀟想起了《海事簿》上的記載:“是天氣惡劣和缺少蔬菜引起的傷寒和壞血癥?”
姜老鱉搖了搖頭:“這些靠著在船上種點兒豆芽,碰上好的天氣出海,也還不算最壞的。”
白淺予想了想,道:“潮溼。常年在海上航行,不僅柴禾受潮,菸絲也受潮,膝蓋關節也容易受潮,象老鱉叔你這樣,連抽口乾燥的菸絲在船上都是金貴的吧?”
姜老鱉笑了笑,拿煙槍在甲板上磕了磕,磕出一些菸灰:“白姑娘說的沒錯,對我姜老鱉來說,在這船上要是能抽上一口不受潮的幹菸絲,那真是賽過神仙的享受,不過,這潮溼也還不是最難忍受的,”將頭扭向簡七:“你知道在航上航行最難忍受的是什麼麼?”
簡七皺著眉想了一下:“以我出海的感受來說呢,這船上沒有好吃的,沒有好玩的,包括暈船、潮溼、成天看著彷彿永遠一成不變的海天之間的景色,都還不算最難受的,我感覺最難受的,就是孤獨、寂寞、無聊。”
姜老鱉“叭嗒”抽了口煙,一雙渾濁老眼饒有興趣的瞧著他:“怎麼個孤獨寂寞無聊法?”
簡七道:“平常在陸地上的時候,成天到晚都有人跟我說話,我一點兒都不感覺無聊,可是一上了船後,船上連著水手通共就那麼二三十來個人,大家還經常各司其職,或者輪著班,很難碰到頭,所以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
他皺眉凝思:“當我一個人在廚房為大家準備飯菜的時候,周遭都是寂靜得要命,只除了我自己菜刀剁在砧板上的聲音,或者菜下鍋濺起油煙的滋滋聲,然而在窗外那些藍得沒有一絲分別的景色襯托下,這些聲音反而顯得我的工作更加寂寞,我有時將那些魚塊在砧板上一塊一塊的剁著,自己就會忽然冷冷的笑了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我有時會想,幸虧出海一般只有十天半個月的,要是再長點兒,有個兩三個月,或者半年,我非得發瘋不可。”
白淺予道:“你要是實在覺得太寂寞無聊的話,就出去四下走動一下,跟水手們聊聊天啊!”
簡七無奈的笑了一聲:“這船上的面孔,別說幾年,就是幾個月下來,我們也早就認熟了,彼此的故事也早就爛熟於胸,說來說去來來回回都是那些話,所以時間久了,水手們都養成了愛吹牛的習慣,同樣的話說一次就吹大一次,比如咱們船上那個阿林,他第一天告訴我們時候說他家的房子是個單門小院,還有一小塊地,他媳婦在家種著,第二天他就告訴我們他家的房子有二進,有一畝地,家裡僱了兩個長工種地,等到在船上呆了半個月後,我們再見到他時,他家的房子已經變的有提督府那麼大,有十二畝地,有五六十個長工,二三十個僕役在家服侍他老孃和娘子了。”
他搖了搖頭:“在這船上呆久了啊,人都容易得妄想症。”
白淺予好奇道:“小七,你有得過妄想症麼?”
“我有啊!”簡七立刻很肯定的道。
“那你妄想什麼呢?”白淺予道。
“我妄想有數不清的珍珠,數不清的金銀財寶,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天天進出長樂賭坊,還有各種美女跟我投懷送抱,”簡七嘴角勾起一彎笑意,捧著頭,陷入了沉思:“當然了,我最妄想的是,有一個胸大腰細的鮫人美女愛上了我,天天纏著我……”
話沒說完,腦袋上突然捱了姜老鱉的狠狠一記煙桿。
簡七一隻手抱著頭:“老鱉叔,你幹嘛打我?”
“早點把你打醒,讓你不要再做夢了!”姜老鱉十分淡定的道。
簡七繼續一隻手抱著頭,斜著眼看著他:“老鱉叔,你敢說你沒夢想過一個胸大腰細的鮫人美女愛上你,天天纏著你?”
“凡是出海的人,有幾個沒有豔遇一個鮫人美女的夢想?”姜老鱉抽著煙槍,聲音忽然輕了下來,變得有幾分不真實起來:“但誰也沒有想到,我竟然有一個夢想成真的機會……”
“夢想成真?”簡七失聲道,連頭上的痛都忘了:“老鱉叔,你難道竟然真的豔遇了一個鮫人美女?”
姜老鱉卻沒有答話,只是“吧嗒吧嗒”吸了幾口煙,輕藍色的煙霧飄了起來,在落雪的夜空下,嫋嫋而散。
“人生,有時真是寂寞如雪啊!”姜老鱉發出了一句幽幽的感嘆。
“老鱉叔,這到了要緊關頭,你就別跟我們發什麼騷人之憂思了,”簡七急道:“快跟我們講講,你是怎麼遇到鮫人美女的?她又是怎麼看上你的?”
“我有兩樣愛好,一個是種花,一個是打蒼蠅。”姜老鱉吸著煙,忽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白淺予和衛瀟面面相覷,他們在等姜老鱉自己的答案。
果然,不等他們回答,姜老鱉已經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這兩樣愛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可以打發時間,可以打發在船上那些漫長的孤獨、寂寞、無聊的時間。其實我以前是既不喜歡種花,也沒有打蒼蠅這種怪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