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得一子便緩緩睜開雙眼,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對面的言思道,一對灰白色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中忽明忽暗。過了半晌,他嘴角才掛出一絲不屑的冷笑,用飄渺空靈的聲音說道:“自我記事之日起,便長年居住於一座荒山之巔,終日所見,不過山水雲天、日月星辰;終日所聞,不過雨雪風雷、木草蟲魚。除此此外,便是幾間藏書的石屋,一個孤僻的老頭……”
言思道聽到這裡,當即介面笑道:“鬼谷非谷,卻在凌絕之頂,一覽眾山而小之,如此方配得上歷代縱橫天下的高人身份,當真令人心嚮往之。至於道長口中的孤僻老者,自然便是當世的‘鬼谷子’易老先生了,只是道長這般稱呼尊師,莫非當日青田先生那六個化身所言非虛,道長果真未能名列鬼谷門牆,乃是有實而無名?”
得一子卻不理會他的詢問,自顧自地說道:“……是以終日與我相伴者,便只有幾間石屋中的各類藏書,囊括六藝、諸子、兵書、數術、方技、詩賦六類,其中六藝、諸子為‘道’,兵書、數術、方技、詩賦為‘術’。起先我讀六藝、諸子,以求悟‘道’,誰知到頭來才發現統統狗屁不通,根本是自相矛盾的自圓其說,一言蔽之,便是‘標善愚民’這四個字,以此來取悅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奉其學說將治下之民變作牛羊般溫順的蠢物,從而駕馭其身心,白白浪費我兩年時間。於是自那以後,我便棄‘道’攻‘術’,以‘術’入‘道’,從而成己之‘道’。”
言思道不禁哈哈一笑,揚聲讚道:“說得好!我一向自詡為‘叛經離道’,想不到道長居然勝我一籌,竟是‘無經無道’!道長只用了兩年時間便將這個道理參透,實乃曠世大才,相比起來,我卻足足用了二十四年,實在汗顏得緊。”
只聽得一子繼續說道:“之後的四年,我閱盡石室中的兵書、數術、方技、詩賦,先是泛學,而後精研,再後舉證,最後破論,終日與著書之人隔空為戰,鬥智搏心,可謂樂在其中。事後回顧,倒不是我天性好書,而是彼時身居荒山之巔,老頭又深居簡出,往往數日不發一言,使我只能以此為樂,消磨光陰。直到有一日,老頭的大徒弟突然造訪,打破山間常年的死寂,我才終於找到真正的樂趣,甚至是參透了人生之真諦。”
得一子說到這裡,不禁稍作停頓,眼神中分明浮現出一絲興奮。言思道心知他已說到關鍵之處,這次倒是沒有接話,只是重新填滿一鍋旱菸,凝神細聽。隨後得一子便說道:“話說老頭的大徒弟當時造訪,本是有一難題要向老頭請教,不料正逢老頭閉關,不知何時方能得見,於是他的大徒弟便來尋我,邀我同他手談幾局。須知我七歲時自書中學棋,九歲時便已能算盡棋間勝負,先人留下的種種棋譜殘局,可謂無所不知、無所不破,自以為必勝,便欣然應戰。不料雙方坐定入局,黑白子輪番落下,三十步後,我才發現局勢並非如我所想……”
話到此處,言思道回想起囚天村裡那場“三足鼎立”的對弈,忍不住微微一笑,吞吐著旱菸說道:“道長所謂的算盡棋間勝負,其實只是‘技藝’二子罷了,真正與人持黑白拼殺,除了技藝,更是雙方心智和念力的較量,比起破解書中所流傳的那些棋譜殘局,自是存在不少區別。況且易老先生的這位大弟子,無疑便是鬼谷一脈的‘生’之傳人,更是道長的師兄,棋力之高,可見一斑。道長用從書中學到的技藝與他對弈,輸上一兩局亦是再正常不過。”
誰知得一子毫不理會,兀自說道:“……正所謂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老頭大徒弟的棋力雖遠不及歷代國手,但對弈時的謀略心計,卻是那些棋譜殘局所不具備,落子全不在我的算計之內。等我想通這個道理時,雙方已經下至四十八步,對我而言幾乎敗局已定。隨後我調整戰略,漸漸適應與活人對弈的局面,終於在第四日傍晚結束此局,勝了他半子。”
言思道不料最終結果竟是首次與人對弈的得一子勝出,不禁有些愕然。緊接著他便隱隱猜到得一子接下來的話,臉色頓時微變。果然,得一子眼中的興奮之色愈發強烈,語調也隨之拔高,傲然說道:“於是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那便是書中的文字再如何高深精妙,終究只是死物罷了。比起那些留書傳世的死人,同眼前的活人爭鋒較量,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說罷,得一子加快語速,又揚聲說道:“話說老頭的大徒弟輸我半子,驚駭之餘,難免不太服氣,反倒正合我意。於是我繼續與他對陣,從圍棋鬥到象棋,從詩賦鬥到文章,從策論鬥到兵法,從道術鬥到陣勢,雙方飢則進食,渴則飲水,困則入定,一口氣連續鬥了一百三十六日,各種大小對陣合計三百七十九局。到頭來老頭的大徒弟竟是一局未勝,統統敗於我手,急得滿頭黑髮皆盡變白,紛紛脫落。最後他發狠使出鬼谷絕學‘玄微往生術’,想要滅我神識,卻被我攻心破術,以至神通反噬自身,眼看便要神形俱滅。然而就在此時,幾個月不見蹤影的老頭突然現身,要我就此罷手,饒過他大徒弟一命。”
言思道聽到這裡,心中已是驚駭不小,趁著得一子稍作停頓,他不由地嘆道:“久聞鬼谷一脈歷代只傳兩名弟子,一曰‘生’,一曰‘死’,本就亦敵亦友,亦或相生相剋,昔日的蘇秦、張儀如此,之後的孫臏、龐涓亦是如此,看來果然不假。”
卻聽得一子語調冰冷,繼續說道:“老頭雖然現身勸阻,但我當時正玩至興頭,本是不予理會,不料老頭只說了一句話,便令我果真罷手,放過了他大徒弟。你可知老頭當時說了一句什麼話?”
言思道不料他突然發問,還沒來得及細想,得一子已自問自答,淡淡地回答道:“老頭對我說:‘他不配當你的對手,還是我來陪你玩。’”
這話一出,言思道頓時倒抽一口涼氣,縱然身前便是一簇燃燒的火焰,卻也察覺不到絲毫熱力,反倒有一股莫名的陰森源自對面的得一子,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只聽得一子的語調重新變回之前的縹緲空靈,彷彿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繼而凝視著身前的這簇火堆說道:“所以接下來的日子,便由老頭親自陪我玩,這一玩便是七年零九個月又十八天,合計四千八百七十三次對局……嗯,最後老頭揀來一大堆木柴,自己坐到當中,叫我將這些木柴點燃。”
伴隨著得一子的話音落下,山崗上的兩人同時沉默,只剩夜風吹拂林間的動靜,夾雜著火苗燃燒的噼啪聲響。過了許久,言思道才將閒置已久的旱菸杆塞進嘴裡,一吸之下,卻發現一鍋旱菸早已燃盡,只得重新摸出菸絲裝填起來。但聽對面的得一子淡淡地問道:“所以我的意思,你可聽懂了?”
言思道深吸一口新裝的旱菸,強笑道:“道長的意思我自然聽懂,只是……只是上有日月星辰,下有八荒四海,這世間的樂趣,又何止萬千?倒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先兌現和青田先生的承諾,平息眼前這場倭寇之亂,之後我便另尋遊戲,包管讓你玩個盡興……”
得一子不等他把話說完,已然長嘆一聲,搖頭說道:“看來你還是沒聽懂!”說著,他深吸一口氣,眼中灰白色瞳孔直視對面的言思道,厲聲說道:“什麼狗屁倭寇,什麼朝廷恆王,全都是豬狗一般的蠢物,甚至還不如鬼谷石室裡那些藏書!我要玩的不是這些死物,而是活人,是有資格當我對手的活人!世上只有三個,一個死得只剩匣中殘屍,一個還沒降世出生,剩下的便只有你一個!”
說著,得一子霍然起身,大聲說道:“什麼將四海列國玩弄於股掌之間,什麼‘天為棋盤星為子,地作琵琶路作弦’,根本荒謬至極,膚淺至極!只有孩童才會無聊到去操控幾群螻蟻打打殺殺,還玩得樂此不疲!即便是這世間的螻蟻死盡殆絕,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既然要玩,當然要和人玩;與人為鬥,那才是真正的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