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將“劍道小兵法”和“甲賀忍術”的四百餘名倭寇追兵,連同由顧雲城趕來增援的兩三百名倭寇盡殲於此,得一子竟然設下火攻之策,趁著夜間陡生的大霧,一把火點燃了方圓三十餘里的整片樹林。而由五百多名流離失所的百姓組成的“朱雀”一隊,顯然只是誘敵入甕的誘餌,從計策擬定之時,便已註定要和倭寇一同葬身火海。
得出這一結論,謝貽香心驚肉跳之餘,整個人更是毛骨悚然。要知道眾人所在的這片樹林覆蓋甚廣,其間草木繁茂,荒無人煙,似這般大範圍點燃焚燒,其火勢之兇猛,非得數日乃至十多日方能燃盡熄滅,正如言思道所言,果真是連一隻兔子也休想跑掉。
然而更令她驚駭的,自然是得一子居然忍心將那五百多名無辜百姓一併燒死,可謂心狠手辣,甚至是傷天害理。一時間,謝貽香只能驚恐地瞪著得一子,只覺這個俊美的小道士突然變得無比陌生,口中則語無倫次地說道:“你……你……他們都是被倭寇……都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身上全都帶著傷病,你怎能……怎能……”
不料得一子話語說完,便扭頭觀看四下濃霧中閃現的紅光,繼續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根本不與謝貽香理論。倒是不遠處的言思道吐出一口濃煙,悠然說道:“謝三小姐又何必大驚小怪?自古兩軍交戰,必定各有死傷,即便是令尊昔日‘戰無不勝’之能,尚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之說,又何況是對付這幫窮兇極惡的倭寇?嘿嘿……所以要滅倭寇,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耳聽言思道出言挑釁,謝貽香的滿腔怒火頓時轉移到他的身上,脫口怒道:“胡說八道!你也知道這是兩軍交戰,雙方所折損者,自然應當是兵將!便如整支四千人的‘平倭聯軍’,到如今不足五百之數,亦是如此,卻與無辜百姓有什麼相干?試問為將為兵者,其天職便是保家衛國,護得一方太平,令百姓安居樂業,免受戰亂之禍。如今我們非但保全不了此間百姓,還連累他們一路顛沛流離,最後居然利用他們引誘倭寇入局,用數百條無辜的性命換取勝利,這……這根本便是本末倒置,甚至是喪盡天良、禽獸不如之舉!”
聽到這話,言思道先是一愣,隨即鬨然大笑,彷彿聽到了一個極大的笑話。隨即他吐出一口旱菸,搖頭嘆道:“虧你出身將門,竟然連最根本的常識都沒弄明白?哈哈,想不到謝封軒縱橫一生,到頭來竟教出你這麼一位謝家三小姐,當真令人笑掉大牙——也罷,我且問你,歷代聖賢為何要以‘尊老愛幼’為品德、為操守?”
這回卻輪到謝貽香一愣,不明白言思道為何突然問出這麼個問題。只聽言思道已自問自答,搖頭晃腦地說道:“六親不和,‘孝慈’方為德;國家昏亂,‘忠臣’方有節。同樣的道理,倘若老者皆值得被尊重,幼者皆值得被愛憐,又何必標榜‘尊老愛幼’為品德、為操守?”
謝貽香聽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言思道在說些什麼,正待開口呵斥,卻聽言思道話鋒一轉,正色說道:“正所謂‘人生七十古來稀’,人之一生,取七十載為均數,當中真正有價值的年月,不過十五至三十五這短短二十年光景——年紀太小,便是廢物;年紀太大,則是累贅——而十五至三十五歲者,也正是從軍入伍所需的年歲。此乃最基本的要求,古往今來皆是如此,從未有過更改。這便意味著,世間每七個人裡,才有一個適齡之人可以為兵、為將,再除去半數女子,則是一十四個人裡,才能找出一個從軍之人。在此基礎上,還要進一步剔除德行不佳者、心智不全者、身體不強者、膽識不夠者,到最後能從一百個人裡挑選出一名合格的軍士,已屬不易,而這還沒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操練成本和糧餉代價。”
說到這裡,言思道續上一口旱菸,提高聲音說道:“所以為將之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愛惜麾下軍士,將其視為己出。因為任何一名軍士,只要身在行伍之中,便已是百裡挑一的人才,是能夠幫你征戰殺敵的利器!然而在你謝三小姐看來,麾下將士戰死沙場是理所當然,絲毫不覺得心痛;但死了幾個毫不相干的百姓,你卻要哭天喊地,叫嚷著替他們討個說法?我且問你,此番替我們出生入死、替我們力戰倭寇的是誰,難道是這些帶病帶傷的百姓不成?哼,堂堂謝封軒的女兒,居然將一群不中用的廢物累贅看得比麾下將士還要重要,你這是說書先生的鬼話聽多了,還是雜記裡的妄言看多了?”
這番話直說得謝貽香啞口無言,雖然明知言思道是在強詞奪理,卻又無法反駁。只聽言思道繼續說道:“再說‘倭寇’一物,乃是東瀛的武士和浪人,能夠漂洋過海來我華夏燒殺搶掠者,無疑是當中的精英之輩,可謂千里挑一的人才。雙方以命搏命,我方將士即便拿十條命換他們一條命,也不算賠本,更何況是用一幫廢物累贅的性命來換,當然價廉物美、穩賺不賠。所以小道長此番一把火燒遍方圓三十里,用五百條百姓的性命換取六七百名倭寇的性命,這筆買賣怎麼都划算,從而將我方的代價降至最低。”
謝貽香聽得大皺眉頭,只能一個勁地搖頭,爭辯道:“那麼權沖天、林一瞬、何其猛和範神通四位當家率領的那些綠林好漢,用你的話說,都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江湖好手,此番隨我們剿滅倭寇,一不為名、二不為利,為何也要讓他們隨這些倭寇葬身火海?”
她這話看似在質問言思道,目光卻落到了得一子身上。誰知得一子依然不做理會,自顧自打量著四下的紅光和頭頂上即將破曉的長空,口中唸唸有詞,彷彿在祈禱或者計算什麼。只聽言思道再次接過話頭,回答道:“看來謝三小姐還是沒聽明白,要滅倭寇,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方孫心拒孫將軍,名鎮三軍的“白甲怒馬”,可謂百萬裡挑一、千萬裡挑一的將帥之才,不也聽從了你們的排程,義無反顧地去往顧雲城送死去了?依照你的邏輯,難不成百姓們死不得,山賊土匪們死不得,該死的便只有孫將軍和整支‘平倭聯軍’將士們的四千條性命?”
話音落處,後面好幾個軍士忍不住讚道:“說得好!”謝貽香默然無語,哪裡還敢再說?轉念一想,言思道這廝本就是十惡不赦之徒,不但全無品德操守可言,更是世間最邪惡、最卑鄙、最可怕的‘魔王’。而得一子身為鬼谷傳人,時常以神明自居,將世人視作低賤螻蟻,亦是冷血無情之輩,所以才能成為言思道最大敵手。似這樣的兩個人,此番能夠合力平息倭寇之亂,還江浙地界乃至中原兩京十三使司一個安寧,自己又何必與他們爭論什麼綱常倫理、是非對錯?
想到這裡,謝貽香便也不再理會他們。此時天色逐漸破曉,天邊正醞釀著熹微的晨光,伴隨著霧氣越來越淡,林間火勢撲騰出的熱力也更勝從前,漫天飛舞的草木灰燼中,眾人的呼吸都已都有些不暢,只能用衣袖浸水掩住口鼻。幸好言思道早已帶人將小山崗周圍的草木盡數清除,又在小山崗上準備了不少清水乾糧,所以眾人雖感酷熱,卻到底沒被火焰所傷。
只可惜依據得一子的安排,山崗上名為“玄武”的眾人,當此局面只能靜候於林間大火之中,也不知顧雲城那邊的戰況究竟如何。如此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清晨的第一縷晨光當頭灑落,徑直射入燃燒的樹林,林間這場大霧終於煙消雲散,蕩然無存。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沖天而起的烈焰,連綿方圓三十餘里不見邊際,當真是好一場大火;其勢之大,竟是謝貽香生平僅見。
便在此時,山崗上的得一子突然吐出一口長氣,灰白色瞳孔中原本的興奮之色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說不出的落寞。只聽他淡淡地說道:“螻蟻之眾,原是不堪一擊,灰飛煙滅只在舉手之間,可謂無趣至極……”說著,他轉頭瞥了謝貽香一眼,傲然說道:“林中倭寇盡滅,顧雲城也成功告破,此戰乾坤已定,江浙地界上‘中條一刀流’、‘甲賀忍術’和‘劍道小兵法’這三股倭寇勢力,從今日起便再也成不了氣候。往後便只剩一些清掃善後之類的破事,休要再來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