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那名墨家前輩躍回走道上,在這個機關人身上擺弄一番,機關人便彷彿是得到了命令一般,隨他一同躍到平臺上檢視那架“天行”。墨寒山看出謝貽香心中的驚訝,不禁笑道:“機關人只是我天山墨家的雕蟲小技,能夠勉力做些粗笨的重活,與真人相差甚遠。雖然這門手藝也可用於戰陣,讓機關人代替軍士衝鋒陷陣、斬將殺敵,但是每造出一個機關人的成本太過高昂,細算下來,甚至比一條普通軍士的性命還要值錢,所以始終沒能流傳開來,就連這整座墨塔裡也只有兩個。至於在墨塔之外,除了我門下一個腿腳不便的徒兒,不得不依仗機關人照料起居,當今世上應當再找不出第四個機關人了。”
謝貽香知道他口中“腿腳不便的徒兒”便是昔日岳陽城裡的“薔薇刺”,可是當時與“薔薇刺”同行的那個機關人雖以黑布遮體,看起卻和常人沒什麼區別,脖子上也分明有一顆腦袋,不同於眼前這個“無頭機關人”。她便向墨寒山詢問為何這個機關人沒有腦袋,墨寒山笑道:“對一個人而言,腦袋之所以最為重要,是因為上面有眼、耳、口、鼻等重要器官,同時也要靠腦袋進行思考判斷。但這些行為對一個機關人而言卻是毫無意義,又何必要給它裝上一個腦袋?當然,我們在設計的時候也可以依照人體構造,將機關人的中樞置於腦袋裡面,從而給他做出一個腦袋。但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多給了敵人一個可以攻擊的要害?倒不如將中樞置於機關人的身體當中,依靠四肢的保護,反倒不易被敵人攻破。”
說到這裡,墨寒山不禁嘆了口氣,又說道:“所以不少志怪裡關於機關人的描寫,根本就是胡說八道。真要製造一個機關假人,絕不可能給它設計出一個腦袋。”謝貽香一想也是,看來昔日“薔薇刺”身邊的那個機關人多半是要掩人耳目,所以這才畫蛇添足給它裝了個腦袋。
就在兩人交談之際,那兩名年邁的墨家前輩已經停下手中動作,連同那個機關人一併退離平臺,顯然已將這架“天行”準備妥當。墨寒山便沉聲說道:“事不宜遲,兩位既然要趕回金陵報信,這便可以動身了。”然而謝貽香事到臨頭,心裡多少有些害怕,不禁問道:“敢問寒山掌門,這架所謂的‘天行’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墨寒山微微一笑,說道:“押三中一罷了。”謝貽香一時沒能聽懂,身旁的得一子已解釋道:“他是說三架‘天行’出去,只能平安回來一架。也便是說憑此物飛回金陵,只有三成左右的把握可以平安抵達。”墨寒山不禁笑道:“四五千裡的路程要在三五日內抵達,難免要付出些代價,這個代價便是需要冒險。然而謝三小姐武功高強,小兄弟你更是足智多謀,縱然在飛行過程中遇到什麼意外,只要能讓‘天行’緩緩降低高度,應當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此時謝貽香已從興奮中冷靜下來,再一細想此事,竟是要從天山北脈一路飛回金陵城,行此驚世駭俗之舉。她到底只是一個小姑娘,難免有些腿軟,只得轉頭去看身旁的得一子。誰知得一子卻是冷笑一聲,說道:“你看我作甚?你自回金陵找謝封軒報信,與我有什麼干係?”謝貽香頓時大驚失色,脫口問道:“你……你不隨我同行?”
得一子滿臉不屑地說道:“我之所以道破那個傢伙的謀劃,僅僅是針對他一人而已,要讓他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至於皇帝是生死是、天下是戰是亂,我卻沒有絲毫興趣,又何必前往金陵趟這趟渾水?”
如此一來,謝貽香心中愈發慌亂,難道自己真要孤身駕馭這架“天行”飛回金陵?眼見在場的墨寒山、得一子和那兩名墨家前輩全都望向自己,再看平臺上那架整裝待發的“天行”,她當即把心一橫,咬牙說道:“好!那我便獨自乘坐這架‘天行’飛回金陵!”一旁的墨寒山點頭說道:“既然如此,天下安危便繫於謝三小姐一人身上了。”
當下謝貽香也不再多言,照墨寒山的吩咐躍上平臺,踏進這架“天行”的竹籃當中,扭開當中那根鐵筒上的機關;但聽“嗤嗤”聲響,鐵筒口便有少量黑油噴出。只見旁邊的墨寒山以指為劍,隔空虛點鐵筒口噴出的黑油,氣勁所到之處,頓時已將黑油點燃,燒起一大簇向上噴射的火焰。隨後墨寒山雙手齊揮,內勁澎湃而出,將連線著竹籃的那張絲布震得飛了起來,正好蓋在鐵筒口噴出的火焰上方,被火焰的熱力一催,整張絲布隨之鼓脹起來,形成一個三四丈見方的半圓形球狀,就如同一頂巨大的傘蓋,帶著下面的竹籃和當中的謝貽香一併往上升起。
墨寒山連忙搶上兩步,探手抓住竹籃底部,從而令整架“天行”無法繼續上升,就這麼懸浮在半空之中。緊接著墨寒山又叮囑謝貽香幾句,告訴她竹籃裡已經備好了清水和乾糧,還有一個辨別方向的司南。謝貽香眼見整架“天行”懸於半空,心中既是害怕又是興奮,只得在竹籃裡和墨寒山告別,又向不遠處的得一子作別。最後墨寒山鬆開竹籃,整架“天行”便在火焰熱力的作用下一舉升空,徑直穿過這墨塔“天外之天”頂部的谷口,騰飛在了夜空之中。伴隨著“天行”越升越高,從下面遙遙望去,已然看不清竹籃裡的謝貽香,待到西北風起,整架“天行”便在徹底消失在了月色當中。
墨寒山送走謝貽香,不禁長嘆一聲,臉色重現頹廢之態,緩緩說道:“全靠小兄弟洞悉全域性,我等才能料敵先機,堪破那人的詭計。但願謝三小姐此行能夠平安抵達金陵,將這場牽動著全天下的災禍消弭於無形。”卻聽身後的得一子冷冷問道:“墨家鉅子當真打算就此退隱?”
墨寒山微微一怔,苦笑道:“情非得已,不得不為。既然不是那人的對手,倒不如苟且偏安,保全住天山墨家一脈,將希望寄託於後世弟子。”卻不料得一子冷笑一聲,厲聲說道:“古往今來能夠傳承不朽之物,絕不是什麼門派師徒,更不是什麼家族血統,而是精神和氣節。如今的墨家雖已不復先秦時的輝煌,但只要墨家的精神和氣節仍在,自會有後世之人心嚮往之,主動肩負起墨家學說的重任。而不是靠你墨寒山貪生怕死,保全一眾墨家弟子的性命,卻令墨家的精神和氣節蕩然無存,這才是墨家真正的危機,甚至會讓墨家因此絕後!”
墨寒山聽得眉頭深鎖,兀自沉吟道:“精神?氣節?”得一子正色說道:“正是!昔日的墨翟為了將‘兼愛非攻’伸張於天下,不惜以身殉志,甚至連累整個墨家為之陪葬。然而當時的墨家雖然盡滅,卻將墨家的精神和氣節流傳下來,數十年之後,墨家的學說不也照樣死灰復燃,一直流傳至今?就好比如今的‘天山墨家’和‘青城墨客’這兩脈分支,不也是因為墨家的精神和氣節而開宗立派?你們和先秦時的墨家可有什麼門戶關係?可有什麼血脈關係?”
這番話直說得墨寒山面紅耳赤,只得低聲說道:“小兄弟教訓的是,只是……只是天山墨家確實不是那人的敵手,墨寒山雖然無能,總不能帶著墨家弟子前去送死……”得一子不等他將話說完,已是大喝一聲,高聲說道:“送死又如何?死有鴻毛之輕,也有泰山之重,就算你們全都死了,卻能讓世人看到墨家的精神和氣節,換來的更是墨家學說的流芳百世、永垂不朽,自然會令後世之人投身墨家,將你墨家的學說發揚光大!”
說到這裡,得一子眼中那對灰白色的瞳孔已往上翻起,露出下面那對血紅色的瞳孔。他便用這一對血紅色的瞳孔直視對面墨寒山的雙眼,口中冷冷說道:“那個傢伙想讓你天山墨家就此消亡,我卻偏要讓你們涅槃重生。看來我和墨家鉅子之間,是該好好談上一談了。”
【本案(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