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話,昨天錦心對凌朝風說過,夜裡他本想對小晚解釋,可妻子與她嬉鬧,鬧完了就軟綿綿地睡過去,沒有機會開口。
他轉身離去了,讓她們慢慢談,也許比起聽自己來解釋,小晚更想親口聽錦心講她的故事。
水井旁,錦心目光定定地說:“生了女兒之後,他的身體突然不好了,不能人道。別看他還有興致尋花問柳或是折騰我,但不知哪裡出了毛病,看了大夫也治不好。脾氣因此變得越來越差,性情也扭曲,起初我總是諸多體諒他,他警告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婆婆問我為什麼不許他納妾,實則是他自己不肯納妾,怕被人發現。”
錦心擼起袖子,繼續搓洗枕巾床單,胳膊上傷痕累累,幾乎和小晚從前一模一樣,小晚問:“他常常打你?”
錦心道:“他倒還好,畢竟我們當初在一起,也算是兩情相悅。是我婆婆,左等右等等不到我給她生個孫子,巴不得打死我,好給她兒子續絃,為了各種各樣的事找藉口打我。”
小晚卻生氣了:“還好是什麼意思,哪怕打你一次也是打,哪怕扇一個耳光也是打。打一次和打十次一百次,沒有區別。他第一次打你的時候,你就該……”
她有些激動了,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當初自己被許氏折磨時,她同樣別無選擇。有如今的結果,她也好,錦心也好,都是經過了無數次反抗掙扎,而她命好有福氣,遇見凌朝風,錦心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你爹孃,也不管你嗎?”小晚垂下目光,改了口。
“我家裡還有幾個哥哥弟弟,一屋子嫂嫂弟妹和孩子。”錦心苦笑。
曾經的布莊小姐,如今幹什麼活都很麻利,從小晚手裡挑了些皂角,洗衣棍敲得很有節奏,她說:“我爹孃一年才給我寄一封信,信裡總是說,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說白了,就是不論我有什麼事,儘量別給家裡添麻煩,我是嫁出來的人,就是別人家的人了。”
家人如此,小晚還能說什麼,於是在她心裡,越發的敬佩陳大娘。
錦心繼續道:“丈夫家也是生意人,這兩年不好做,我婆婆就滿心想拉攏大主顧,知道那位周老爺喜好女童,正逢六十大壽,就要把萱兒送去給他。其實,連童養媳都不算,童養媳至少還能養大,可是萱兒一去,就會被那老畜生……”
說到這裡,一直冷靜的人,終於激動起來,雙手掩面,顫抖著壓抑哭泣,她更是咬牙切齒:“出門前,我親眼看見那該死的畜生,伸手往萱兒身下摸,他爹孃也在邊上,許是要給萱兒檢查身體。我衝進去,他就假裝沒事人似的背過去,對他娘說沒事,說完就跑了。”
錦心放下了手,可目光是死的,咬牙切齒:“從那一天起,我就想殺他,殺他爹孃。可是在家裡,我無力反抗,曾經試圖帶著萱兒跑,被他們發現,差點將我打死。沒有人來救我,也沒有人能幫我,為了女兒,我只能忍耐。”
她臉上的氣色,終於漸漸恢復了:“直到這次一起出門,我知道坐船會經過一個叫白沙鎮的地方,雖然朝風和凌伯母很早就離京,那會兒還有些書信往來,知道他們在這裡落腳。這裡,是最後的希望,所幸老天爺沒絕我的路,讓我看見了凌霄客棧的招牌。”
小晚抿了抿唇,問:“可你進門時,沒有認出他嗎?晚上他來找你,為什麼又推開他?”
錦心問:“夜裡的事,你也看到了?”
小晚頷首:“我聽見動靜,就出來看看。”
錦心便說道:“怕被我公公婆婆,怕被我丈夫發現,在我有機會殺他們之前,我不希望他們察覺我和你們有淵源,不想他們對我有任何防備。我不與朝風相認,希望他把我當普通客人,然後讓我去做我要做的事。凌霄客棧,從前就是這樣的,我想現在,應該還是這樣。”
這下反是小晚好奇:“從前也這樣?”
錦心說:“我見過幾回,朝風也對我說過,雖然小的時候並不太懂,但我知道,這裡是我和女兒最後的活路。”
錦心垂下眼簾,輕聲喃喃:“我知道,這世上終究還有一個人,會護著我。”
小晚捧著皂角盒子,心裡有一股奇怪的感覺,她自然同情也願意竭力幫助錦心和萱兒,可是……她晃了晃腦袋,她不能這樣小氣。
錦心抬眸看她,見小娘子自我糾結著,她意味深深地笑了。
小晚道:“我看見你往鍋裡撒藥粉,我以為你要毒死他們。”
錦心搖頭:“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我去哪裡弄來毒藥,能攢下這些瀉藥,已經是心驚膽戰。更何況,那是殺人啊,哪有這麼容易下手,其實到最後一刻,我還是希望婆婆能改口能鬆口,那樣我就不用殺她,可結果她還是那麼殘酷冷血,是我太傻了。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小晚忙道:“沒有的事,萍水相逢的路人,我們尚且出手,何況你……何況你是相公從前的好朋友。”
錦心一笑,眼眉中意味深深,她到底不是小晚這般鄉下姑娘,在京城那樣的大地方長到十幾歲出嫁,經歷坎坷,才到了今天。
這一段故事,聽得小晚內心沉重,直到萱兒和素素撿了栗子回來,氣氛才有些緩和。
孩子興奮地對母親說,在山裡看見松鼠,說松鼠也要撿栗子過冬,所以他們就少撿了一些,好不叫松鼠冬天裡餓肚子。”
彪叔帶孩子去做糖炒栗子做板栗雞,時不時就能聽見萱兒的笑聲,每一次,都會勾起錦心的笑容,她一直笑著,把這些活兒都幹完。
站在迎風飄揚的床單之間,陽光照在她的面上,也許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感受過陽光的溫暖了。
下午,小晚歇中覺起來,走在樓梯上,看見錦心在櫃檯旁與凌朝風有說有笑,他們那樣親暱,好像從不曾分開過,小晚心裡一咯噔,把心思嚥下去了。
吃過晚飯,張嬸和錦心帶著素素一起洗澡,女娃娃的笑聲一直傳出來,小晚見錦心衣衫單薄,把自己的秋裳拿來給她,聽見澡房裡熱熱鬧鬧的,她的心裡卻矛盾極了。
夜裡入睡,凌朝風后來才進房,見她似乎睡著了,就沒有吵醒她。小晚背對著相公,直到深夜才微微感覺到睏倦,夢裡滿是白天見到的光景,見到他們親暱地有說有笑。
恍然睜開眼,小晚心頭一緊,翻身看,天已微亮,而凌朝風還在身邊。
“怎麼了?”凌朝風很警醒,似乎感覺到小晚的不安,他張開懷抱,將心神不定的人摟進懷裡,“做噩夢了?”
小晚唔了一聲,心裡的話,終究沒說出口。
溫存了片刻,聽見樓下開門的動靜,便起身穿戴,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而小晚不知道,是不是往後每一天都……
“掌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