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亞日的情緒從步伐和麵貌神情上明顯可以看得出,剛剛的那些喪氣一掃而空,生機和活力重新迴歸了他的身體。步伐邁的有力,笑容又浮現在臉上,若有所思的樣子和平素也無二致,葛自澹只挑眼看了看他一下後,就又笑了笑,還搖了搖頭,並沒有開口繼續講話。效果到了、夠了就行,難不成還要打擊他一番才好?這個真是要不得的。能奢求的更多嗎?話說他也只是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這樣的他又能負擔得了多少呢?
放牛、打水、運水、放水,亨亞日再次見到的水流,同樣的注視之下,卻從當初的不解和喪氣,轉而變得新奇和振奮,心裡抑制不住的是對科學的嚮往和對未來的期盼。當田中拋灑淨水藥劑時,更是讓他在心內歎服,人類從早先茹毛飲血,到改造自然,生火造飯,再到淨化生水,使得它更清潔、衛生,這進步可是一個由緩到急的過程,很多東西都是近些年才得以實現。那藥劑更是他見所未見的物事,也引起了他偌大的好奇心,只看田中帶著橡膠手套,知道多半是有些毒性什麼的,自然也不好求取,另外應該也並不是如何珍貴的物事,便罷了。亨亞日心想,就是不知日後這空氣、這陽光是不是也要馴服的更加宜人才好?心內激動而澎湃。這就是科學,仿似瞬間開啟了一扇窗,就連一旁放水的田中宏志都有所察覺這小傢伙的情緒變化,只莫名其妙的。他自然也不好開口問,不過見亨亞日一直都老實規矩的很,也就沒有太在意。
取水完成之後,田中宏志讓三人幫忙擇菜,至於清洗的活計就交給了兩個原本在擇菜的婦道人家。擇菜的過程對亨亞日來說,是個認識、認知的過程,恰好可以填補他生活中多是流於表面的那部分,所以他也樂於去做。更是在做的過程中體驗到收穫的感覺,能一一識別那些菜名,更是何樂而不為呢?他吃過各式各樣的菜蔬,卻未曾細觀過、在意過,就如同家訓之中“何不食肉糜”一般,小皇帝又何曾細觀和在意過他所食用之肉的來歷和出處?即使他的出發點應該是好的,但所做之事卻被別人認為是蠢行,而這種嘲笑在歷史上都有濃墨重彩的一筆。只是亨亞日不知道,這到底嘲笑了誰?那些或許自以為有知識、有見解、有品格之人帶著固有的偏見誤導著廣大的無知之人甚至是日後的學子,從而導致後來的人們對事情的認知漸漸的都偏移了它該有的軌道。對這件事都傻傻看不清,只是不知道這裡傻的到底是誰,是小皇帝,還是其他什麼人?真是個帶著血淚的故事。不管是故事的主人公,還是那些莫名其妙嘲弄別個的人,都是亨亞日不想要的。貼近生活,瞭解生活背後的故事,避免即使是出於公心,卻由於自己識見不足而鬧出各種笑話來,從而作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自己也該當更戮力前行才好。同時亨亞日也對家族設定這樣的題目,對父親提前給自己佈置這科目,理解的更加深刻。然先生不但在讀書中,更在這行萬里路中,更似是好像預見了家訓中的事情一樣,自己的所見所聞、親歷親為都為自己打破那固有的識見障礙,開闊視野,提供了多麼難得的機會和際遇、更難得的是,先生並沒有在自己還固化思想之前,就給自己灌輸各種觀念,而是讓自己多看多想。先生更是在理清關係後,不是從那五本書開始的第一課,而是從第一件禮物就已經開始,先是教給自己做人、做事的道理。只不同於家學,雖說它看起來、聽起來很像,但其包容了更多,除了說教之外,他還親力親為,務必身體力行,啟發自己去多思多想。
晚餐是食品區內部的特供餐。雖說和給宿營地裡人們提供的餐點基本一樣,但由於食品區的特殊性,要求幫工之人只能在宿營地人用過餐之後才能自己用餐。主要是擔心浪費,有多餘的,大家就用的是當初做得多了的食材;沒有多餘的,食品區務工的人並不算多,重新生火造飯也不會用多久時間,還可以利用做餐食時剩餘的材料來製作,更能夠減少浪費,是一舉兩得之事。當然也可能是這個行當約定俗成的規矩就是如此,亨亞日也無法去考證了。只是如此用餐的話,時間上就會晚一些,要一直待到晚上七、八點後,其餘人都用完餐後,大家才能坐下來用餐。不過也因為食品區的工作節奏除用餐高峰時會忙一些外,其餘時間還是相對自由和充裕一些的,這可能也和亨亞日他們分派到的具體任務也有一定的關係。擇完菜,也就在高峰時期幫著收拾一下餐具、殘席,再幫著打掃一下衛生,偶爾幫人取些熱水之類的,其餘時候就沒有什麼太具體的事情要做了。
晚上將到八時時,食品區的人才將自用的餐食備好,只大家聚攏之後,洞長麻繩一勝也來了。他是和田中宏志一起過來的,亨亞日看了一眼,這樣所有人加起來大約十二三位的樣子。原本準備的餐食基本上被宿營地裡的人用完,或許是因為更符合大家日常胃口的緣故,哪怕尚處於災難深重之時,多數人對此都表現得很高興,也都胃口大開。於是食品區的人不得不又重新為自己準備了一回,內容也都差不多,比午餐稍稍豐富了些,加了些青菜,不過煎魚卻換成了生魚片。
大家在上好餐點後,圍坐在一處,開始用餐。席間,麻繩一勝向葛自澹三人分別點頭示意,不過因為大家分坐兩側,卻也不好直接招呼。不過在正式用餐之前,田中宏志彷彿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裡拿出了兩瓶清酒,給在座的成年男士都一一斟上。然後他說道:“照理說在這個困難的時候,我不該把這酒拿出來和大家分享,但這是自然的災難,我們面對這種災難的時候應該更坦然一些。說句實在的,除了公共娛樂不適合外,自娛自樂與我們而言還是有益的。沒有微笑和麵對的勇氣,悲悲慼慼的,同樣也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這大自然既有給我們的饋贈的時候,同樣也給我們以磨難,我們如果以樂觀的心態來面對這災難,或會更好一點。”眾人鼓掌。
“我提議,敬這反覆無常但卻有情有義的老天,我們先乾了這杯。”
有酒之人都舉了杯。亨亞日對這一番祝酒詞也感到別開生面,對說這話的人難免有些好奇,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又不是天生的外交家。大家邊飲酒,邊用餐,由於還正在災難之時,七八個人飲盡這兩瓶之後,就都沒有再喝,恰到好處的體現了適可而止的精髓。
因為從沒有吃過生魚片,又見得是生肉,亨亞日心裡就對它多少有點排斥,不肯嘗試,另外一點也實在是不知道具體的吃法。再說那生魚片是公用的一大盤,位置有些靠裡,自己要是夾的話,就需要起身,把身體往裡湊,不大方便,也不大雅觀,所以亨亞日就只對著自己分食的味增湯、青菜和米飯發起進攻。不曾想卻被麻繩一勝見了個正著,他說道:“小櫻桃同學真是被教的很好,竟然不挑食,在他這歲數可不多見。”
他卻是不知亨亞日的尷尬之處。謝明宇早先似是給忘了,此時方才醒悟一般,夾了魚肉,又蘸上芥末和醬油,放在了亨亞日面前的碟子裡,又衝他點了點頭。亨亞日終還是夾起謝明宇給自己拌好的魚肉一下放入了口中,這是在和那國,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有些事甚至也只能在本地才會有機會嘗試,其它別的什麼地方未必會有。亨亞日在餘斛的時候只去過和那國人辦的雜貨店,並沒有去過和那國人辦的餐廳,而和那國人在餘斛當地甚至國人的眼中看起來著實有些不堪,面目猙獰的,所以都有意無意間遠離那是非之地,連帶著亨亞日也有同感,一直都不曾瞭解過那些。再說了,本國的餐點都還未曾用遍,誰還會在意那些聲名狼藉之地,冒險一試呢?而自從踏上這和那國的土地後,都是些簡單的吃食,並沒有如這般食用過,委實是第一回。
生魚片入口,亨亞日的第一感覺卻並不是那魚腥味,而是一股辛辣直衝頭頂百匯,那味道是相當的衝,又相當的感人。這感覺有點強烈,強烈到亨亞日有點想要把它吐出來,只是看別人吃的都挺好,就強忍著連忙咀嚼起來,又夾了些米飯送入口中。亨亞日想著要儘早吞嚥入腹,中和一些味道,而慢慢的隨著咀嚼吞嚥,也漸漸的發現出這道菜的可吃之處來。魚肉尤其是生肉的腥味在這強烈的刺激下被掩蓋,而且由於魚肉細膩、滑嫩又好入口,被片的很薄又使得它極易入味,醬油的咸和醬香沁入的很充分,味道被完全的展示出來。只是感覺不像是在吃肉,或是說往常意義上的吃魚,有些像涼拌菜的感覺。和紅燒、清蒸的味道區別有點大,這樣吃起來的體驗也還行,就是用一種衝擊性的味道來掩蓋其它不利的一面,統領調和其它的味道後,留給人那份獨有感受。只是亨亞日感受不到那份鮮美,尤其是不曉該如何表達那種鮮味,僅僅停留在尚可接受的程度,至於說有多麼的好吃,有點說不上。可能就如同嚐鮮和長久以來的口味一樣,人多少還是偏好自己長久以來形成的口味更多一些。如同紅燒魚和清蒸魚一樣,二者自然各有特色,但比較起來,他還是更偏愛紅燒的一些。更別說若是按照德安府老家那種煎炸得很充分後,再加上當地產的幾種調味料一起來紅燒的那種獨特做法了,那魚吃起來就是一個字——香。思來想去的,由著這味道,亨亞日不覺有些思鄉了。不知道父母親人怎樣了?有沒有收到自己最近去的信件?大哥術後的恢復情況又是如何?二哥的算術有沒有補上來?他們馬上都是五年級了,不知道大哥能趕得上上學不?二哥有沒有用功的去學習?還是不是像以前那樣愛交際,好多動的,那山那水是不是……
大抵是謝明宇見亨亞日第一次嘗試生魚片後情況還好,也就放下心來。自己吃用一回後,繼而再給亨亞日夾了一些,放到他的碟子上,這下卻打斷了亨亞日的遐思。亨亞日抬頭展顏一笑,卻更多的是苦笑自嘲,自己也不知是怎地,這屢屢的不合時宜的卻是多愁善感起來,像個書上寫的女人一樣,卻不像一個男子漢該有的擔當。自己又不是出來玩的,總是牽掛那許多,怎麼會有心思來做事情?亨亞日來者不拒,依然把碟中的肉吃完用盡,謝明宇初時雖然感覺亨亞日笑的有點奇怪,有些意外,但也沒法顧及那許多。難道他還得問問亨亞日為何笑不成?他高興笑就笑,不高興就不笑,不笑難道還哭不成,自己是不是有點想太多了?
這餐飯,亨亞日是第一個用完的。他也並不急於離席,就坐在那裡左右前後的看在座之人。一個個都是用的香甜,顯然是這些天的牛奶麵包往復地折騰了胃口,這下卻好不容易恢復了日常,就連這份往日的尋常似也變成了久違的迴歸。就連葛自澹、謝明宇也不例外,只顯然他們的香甜或又有不同,或許乾脆就只是一種習慣。此時亨亞日才有心注意到那用來調味生魚片的大統領——芥末醬,青綠中泛些黃,黏黏稠稠的,有點類似於國內的辣椒醬,只是它不是辣椒醬酸辣,而是辛辣,而且它獨特的那種直衝大腦的辛味,似乎能調動了整個頭部的反應,這是辣椒醬所不具備的。只不知對不能吃辣的人來說,是不是和亨亞日第一次品嚐到的芥末醬的感受相似呢?亨亞日無從知曉,只是感覺單純辣的話,辣椒醬往往純粹只是口舌,沒有入腦的那種感受,芥末醬似乎就有。
由於在座之人中,大部分彼此間並不相熟,所以大家用餐的速度比起相熟之人要快些,而且相處的收斂且拘謹。也可能是在座之人中,有身份地位特殊者,使得大家不好暢所欲言,甚或是一種習慣,場面安靜而祥和。漸漸的,大家都用完了餐,麻繩一勝不知和田中宏志又說了些什麼,就當先離席。他離開的同時,對櫻桃三人組言道:“自澹君,我們一起回吧,路上說說話。”
葛自澹點了點頭,於是三人向田中辭行,又和共同奮戰過的同仁們道聲辛苦,就一同離開了。
到三人居住帳篷的距離並不遠,說閒話的功夫就到了,臨分別之際,麻繩洞長說道:“你們明天早上還是先到指揮部吧。我再看一看,找些適合你們的事情做,田中也說讓你們去食品區幫忙太過唐突,雖然你們做得都很出色,只是不大合適。我當時是病急亂投醫,沒來得及多想,就把你們給直接指派過去了,這卻是我思慮的不周,我給你們道歉。”
葛自澹說道:“沒有的事。我們過來志願服務就是要聽從指揮,而且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是田中先生多慮了。我們沒感到有任何的不適,相反,這小傢伙在這樣過程中,自得其樂,既親近了自然,又能更好的體味這勞作中意義,收穫不小,這也是符合我們帶他出來志願服務的本意的。”
“那就好。明天的話,我會找更適合你們的事情來做,只是你們明天是準備下午回麼?”
“我們後天一大早回。明日下午收工之後是要先回公役所一趟的,事情要有個交代才好。做事情得有始有終,這樣才好給小孩子一個該有的榜樣,說到就要不折不扣的做到。虎頭蛇尾的,難免有誤導之嫌,這樣小孩子以後也好收起輕妄驕狂之心,對信諾也會有更進一步的體會。”
“田中講的很有道理,結果給你這麼一說,我覺得你說的也很在理。不過有一點我還是得改正的,人要做到人盡其用才好,說起來我這也算我們街區這一方秩序維護者的代表,這失察之嫌是免不了的。明天到指揮部來吧。”
“好。我看田中先生不像本地人啊?”
“他也是來做志願服務的。來的時候,他自己找人送了不少的儲備物資過來,當時的事情很多,千頭萬緒的,他又自告奮勇的要把食品區的事情攬過去。也正是用人之時,只是食品區又實在是事關重大,一個不好就會壞了大事,只是見他信心滿滿,大家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思先讓他支應些時候看看,誰料想竟然辦的很好。公平、公正、有序而平和,街區的居民們都很滿意,所以也就一直讓他在這裡負責。更別說他的能動性很強,總是會想方設法的給宿營地多辦一些暖心之事,早前就打起了那河水的注意,要給大家做頓熱乎乎的湯飯,不成想今日果然變成了現實,這中間也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少的心力和操勞。而且我想,這在整個災區,我們這裡應該是最貼心的地方了。”
“看來田中先生是個想幹事,會幹事,還能成事的有為青年,可惜時間太短,也來不及多認識一下了。”
“田中是不錯的。不過看他行事做派,多半是大家子弟,待人也和氣的很。只是不曉得他為什麼不朝其它方向使力,卻來到我們宿營地這地方?食品區這些事雖說是整個災後重建的根本,是人們的信心所在,重要性怎麼說都不過,但不顯眼,出不了什麼顯眼成績,只要能讓受災的居民安心就是最大的功能。只是這個並不是什麼壯舉,只是些潛移默化的高夫,哪裡比得上外面的救人、幫扶的事露臉?難為他也耐得住那份心。”
亨亞日心想,卻原來是大家子弟到這受災的地方鍍金來了,不為家族的物質利益,甚至自己攜帶物資救濟災區,只為了把聲名顯於人前,所做之事被外人傳揚。這個田中宏志先生好似不在乎那些,還是志不在此?
“好,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明天指揮部裡見。”
“指揮部見。再見,請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