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先生已經換了好幾位,模樣不同,歲數不同,但唯有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讀書人氣質,卻總是如出一轍,古板、苛刻、寡言、總之,都很無趣乏味。
也沒有人想到那幾位來來去去的學塾教書匠,其實是同一個人。
非但如此,在小鎮之外的廣袤天地,中洲大陸的世界裡,深居簡出的沈君寧,曾經擁有超然的崇高地位,還身負一腔浩然氣的無上神通。
下一刻,沈君寧元嬰出竅遠遊,如一身雪白一袂飄飄的仙人,從軀殼牢籠當中瞬間掙脫開束縛,飄然去往小鎮裡的一條巷弄。
沈君寧瞬息之間來到巷弄,他先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大秦十八世子季白,三魂七魄晃盪消散,如風中殘燭,不及時醫治,恐命不久矣。
沈君寧輕聲搖頭嘆息,又來到了大秦長公主之子唐輝的面前,眼見這位少將軍只是身受重創,無甚大礙,方才舒展開眉頭,喃喃自語道:“也算是對一南兄,有個交代。”
沈君寧停留片刻之後,終於來到兩人中間。
滿頭銀髮的胡山魁,身軀微躬,左爪右拳,保持著野獸般的進攻姿勢,一張被如刀的歲月雕刻出無數溝壑、深痕的老臉上,神色複雜,無比警惕,也有些不解。
他那雙渾濁而歷經滄桑的雙目,始終死死停留在那青石板豎立起來,以蜀中雲錦綢緞包裹的劍匣上。
白衣少年則是左手提著魚簍,在魚簍中有一隻生機勃勃的四腳純金色錦鯉,背上揹著一把無比神異的“山水自在傘。”
他右手微揚,似是準備在下一刻便開啟劍匣。
保持著這個姿勢的少年,眼神堅毅,面色平靜,根本不像是一個居於陋巷,長於鄉野的小鎮貴人私生子。
而在少年眼神更深處,則是一股蘊滿了仇恨的濃濃烈焰。
這股烈焰如果釋放出來,大概能夠焚天滅地。
其中又隱藏著一種怎樣深沉的執念呢?
作為這一方天地的臨時主人,沈君寧當然知道小鎮這六十甲子裡小鎮一切發生的事情。
而作為曾經天書樓三十六書院之首白鹿書院的前任院長,他也知道很多大秦王朝,乃至中洲大陸一些不被常人知曉的不傳秘辛。
沈君寧來此主持大陣運轉近六十年,謹守天書樓“方正平和”四字師訓,絕不以個人好惡,擅自更改小鎮百姓的命運軌跡。
在這位也曾年少熱血、嫉惡如仇的讀書人眼裡,小鎮高門大戶裡太多的汙穢不堪,陋巷小戶裡也有太多的貧苦不公。
不過沈君寧在冷眼旁觀後,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們的徒勞無奈,小門小戶也有他們的窮兇極惡。
久而久之,沈君寧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恪守本分、袖手端坐,對外事不聞不問。
沈君寧來此阻撓白衣少年與胡山魁等人之間的恩怨博弈,有一定的私心,更是為了公道。
如今的小鎮就像是一件出現裂紋的瓷器,遲早會爆炸裂開。
沈君寧作為小鎮此方天地的主人,自然有責任要延緩這個大勢不可擋的過程,要儘量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夠安安穩穩交到那個“鑄劍人”手中,撐過最後一個甲子時光,就能夠勉強皆大歡喜,山上人得機緣,山下人得安穩。
要知道以先輩一貫的性子,每逢大道崩塌、新舊交替、機緣四起、長生可期之際,幾千幾百山腳螻蟻的死活,又算得了什麼?
修道者對於人間世俗本來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居於世外執掌大道。
因為站得高,自然看得也就高遠,人間世俗那些事情,大多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瑣碎小事,難以入眼,便也就不值得了。
但人間是否值得,凡到人間之人,總會想想人間,這便是儒士的真正精神。
想著這些和某些往事,沈君寧看著白衣少年,搖頭嘆息道:“雖然執念過重,殺念太過,但終究是個苦命的孩子,而且劍宗那位終究與我情誼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