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說經年調理底子厚實,德貴人性子又開朗,沒什麼不好的,讓您安安心心等著再抱重孫。”嬤嬤總算說些歡喜的話,可誰曉得太皇太后卻另說起,“你這些日子,可見過太子?”
嬤嬤不解,主子則繼續說:“那孩子究竟被什麼嚇著了,小小年紀一點不見孩子的天性,年節裡跟著皇后來才見好些,如今又變回去。四歲的小娃娃,見了玄燁就已經會哆嗦,見了我也不似從前那樣會撒嬌。”
嬤嬤不言語,殿內氣氛壓抑,良久才聽太后很輕很輕地嘆息:“過早立太子,還是錯了……”
這一句說得極輕,嬤嬤也只聽見幾個字,不敢胡亂揣測,之後言歸正傳和主子說起主理六宮的事,溫妃既然各處示弱推脫,再強加在她身上也不妥,但太皇太后怎麼也不中意佟貴妃,眼下榮嬪、惠嬪聯手料理諸事,宮內還見安生,索性先這樣子,等皇帝前朝緩過些勁道再議不遲。
而提起吳三桂稱帝的事,太皇太后亦嘆:“當年誅殺吳應熊和吳世霖,皇帝實在是下得了狠手,蘇麻喇,你覺不覺得咱們玄燁,比起太宗和福臨,更像一個皇帝?你瞧他寵著嵐琪的模樣,誰又能想象他殺伐決斷的狠,可玄燁之狠多用在大是大非,福臨卻太獨斷專行,他在玄燁這個年紀時,都不知做了些什麼。”
“您今日,怎麼總提起先帝。”蘇麻喇嬤嬤心裡發虛,唯恐主子又有垂暮傷感,且一口一聲“福臨”那樣喚著先帝,聽得人心酸,笑著將話題岔開,“可是多日不見皇上,惦記了?奴婢去派人請來陪您用膳可好,不管前朝多忙,皇上總還要吃飯吧。”
太皇太后似乎是想念孫兒了,點頭答應,可嬤嬤要轉身時,她又說:“不要去叨擾他了,他想來的時候,總會來的。”
不想話音才落,乾清宮就來人送東西,一邊說皇帝今晚要來用膳,勞煩蘇麻喇嬤嬤做幾樣皇帝愛吃的菜,嬤嬤喜不自禁,挽著主子哄她:“瞧瞧,到底是一手帶大的,心連著心呢。”
太皇太后卻莫名傷感,昂首望見窗外暮色夕陽,橘色柔光落在面上,隱去了她眼角慈祥親和的皺紋,老人家無端端說起,“真不想再管這後宮前朝的閒事,科爾沁草原的夕陽,才是最美的。”
嬤嬤心內酸楚,之後去張羅幾樣皇帝愛吃的菜餚,夜裡等來聖駕,親自迎在門前,說起太皇太后感懷之事,玄燁自責不能在祖母跟前盡孝,嬤嬤卻說:“從前德貴人在跟前說說笑笑,太皇太后沒心思想這些,年頭上至今德貴人不再來,主子閒著就又胡思亂想,奴婢瞧著,主子就是閒不下來的人。”
“可皇祖母又不讓她來,連朕想她去乾清宮坐坐也不得,總說安胎要緊。”玄燁無奈地笑,但轉念還是回身吩咐李公公,“派人去把德貴人接來。”
嬤嬤也高興,上趕著讓人抬自己的轎子去,玄燁不動聲色地先去見了祖母,說了一會兒的話,待要一起往膳廳來,就見嵐琪被簇擁著進門,豐盈圓潤的小孕婦,春風滿面地朝二人行了禮,便親熱地膩在太皇太后身邊,老人家嗔笑著:“你怎麼來了,不是叫你在屋子裡安胎?”
玄燁才笑:“孫兒喊她來的,知道她在屋子裡悶壞了,再不放出來走走,環春幾個要被她折磨死了,去別處怕您擔心,來這裡您看在眼裡才好放心。”
進門時嬤嬤就把該說的話都對嵐琪說了,皇帝這樣講,她當然附和著,嬉笑撒嬌半天,果然一掃太皇太后孤寂之感,這幾日胃口清減的老人家,夜裡還多吃了半碗飯,之後祖孫三人散散步消食,聽玄燁講前朝的事,聽嵐琪講她如何折騰環春,直鬧得太皇太后乏了,之後嵐琪陪著嬤嬤親自伺候安寢,陪坐在邊上說幾句話,直等太皇太后睡著了才退出寢殿。
出來瞧見玄燁還在,嬤嬤問怎麼還不走,誰都知道皇帝忙碌,今晚竟等了那麼久,玄燁笑說怕他走了有人通報進去,又勾起祖母孤寂感,所以等他們出來再走,不及嬤嬤說笑,小貴人自己已驕傲地問:“皇上是想等臣妾一起走吧?”
旋即就被玄燁擰了嘴,嬤嬤樂不可支,一路將兩人送出來,還是對玄燁說:“奴婢本不該說那些話,只是主子年紀大了,難免孤寂傷感,皇上得空還請常常來看看老祖母才好,哪怕到了跟前抱怨您太費心,嘴上這樣說,心裡可歡喜了。”
玄燁明白,祖母年事已高,多陪一天就少一天,想起來不免也動了情,嵐琪見嬤嬤鼻尖也泛紅,忙打岔引開話題,玄燁便說要送她回去,如今春末季節最涼爽愜意,嵐琪也說夜裡吃撐了,走走才好。
不記得上一回這樣攜手在夜色裡散步是幾時,玄燁越來越忙,宮裡的日子年復一年四季交替,嵐琪經常恍惚,彷彿時光並未流逝,而是週而復始,此刻兩人走在曾經攜手漫步的路,更讓她有這番感觸。
“吳三桂重病了。”慢悠悠走著,玄燁高興地說起這句話,“那隻老狐狸活不久了,等三藩定了,朕要出巡,好好走一走朕的江山。”
嵐琪卻看著他問:“皇上剛才沒告訴太皇太后這個好訊息,是不想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生死?”
玄燁欣慰,抬起的手在手背輕輕一吻,肌膚的氣息那樣熟悉,不禁又親吻一下,嵐琪害羞地抽回手,“在宮道上呢,明晃晃的燈照著,遠處來了誰一眼就看見。”
“朕親自己的妻子,見不得人嗎?”玄燁嗔笑,但沒有為難她,挽著手繼續往前走,卻不知嵐琪心內的震動,她在想,玄燁這一聲“妻子”,是一時動情的口誤,還是……
“嵐琪,朕想著,等你把孩子生下來,不論是小阿哥還是小公主,放在慈寧宮養可好?”玄燁說這句,更是激得嵐琪心頭一熱,皇帝則繼續說,“皇祖母曾說不願替朕照顧孩子,朕知道她是怕阿哥公主之間有了高低之分,畢竟養在慈寧宮的孩子,怎麼也叫人高看一眼,但嬤嬤說得不錯,皇祖母雖然年事高了,反是越閒著越要胡思亂想,把你的孩子放在她膝下養著,你也時常過來伺候,可以替朕盡孝,也能照顧孩子。”
玄燁說著時,回眸看她,卻瞧見她眼中有淚,喚了小太監拿過一盞燈籠把她的臉照得透亮,人家卻別過頭揉了揉眼睛。
“怎麼了?”玄燁問。
“臣妾是高興。”嵐琪應著。
“高興什……”玄燁再想問,不等話說完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不禁將嵐琪攏在身邊說,“那份委屈,朕不願你承受,哪怕你不說,你想什麼,朕也明白。”
嵐琪心裡的歡喜難以言喻,她竟不覺得自己何德何能享受皇帝這份眷顧,而是認定只有自己好好的,才不辜負玄燁這樣愛她。
玄燁笑著說:“你這點小心思,比起朝廷江山太微不足道,朕若連這些都不能滿足,怎麼擔當家國天下?”不禁想起嵐琪當日對自己說,堂堂皇帝擔得起江山,背一次黑鍋又算什麼,眼中笑意更濃,想擁抱嵐琪,卻被她隆起的肚子頂住,嚇了一跳忙鬆開,欣喜地摸了摸,“怎麼就這麼大了,你穿著衣服晃晃蕩蕩的,還看不清。”
“還不算大呢,布貴人那會兒後幾個月裡,腰都彎不下了。”兩人繼續朝前走,夜風徐徐很愜意,兩人說說笑笑往鍾粹宮來,才要走近時,前頭也過來一行人,兩邊都亮著彼此看不清,皇帝這邊的人已上前喝斥,待那邊的人到跟前,燈籠聚攏兩邊都看得清,竟是溫妃帶著冬雲幾人在這裡,鹹福宮在西邊,溫妃怎麼晃悠,也不該走到這裡來。
卻聽她說:“臣妾在鍾粹宮和端嬪、布貴人用了晚膳,正要回去,沒想到遇見皇上和德貴人了。”
嵐琪心裡說不出的味道,端著尊卑,朝她行了禮,玄燁則說:“夜深了,往後該早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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