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春不語,盼夏過來拉著嵐琪往外頭走,小聲說:“環春一肚子火,剛才玉葵和香月就捱罵了,您就算行行好,不然她們倆今天一定沒好果子吃,早上香月不是摔了您的玉鐲子嗎,您不計較,環春可要拿來跟她們算賬了。”
嵐琪憋著嘴不服氣,氣呼呼坐在一旁屋簷下,大家都在屋子裡幫著收拾東西,那裡進進出出,盼夏看不過也要過去,卻被嵐琪拉住,拉在身邊說,“陪我坐會兒。”
這鐘粹宮裡,除了布常在曾經是主子,就數盼夏和她在一起最久,環春、玉葵幾人雖然都極好,但在嵐琪心裡總是不一樣的,所以她也不會讓盼夏跟自己,即便現在有了主僕之別,可在她心裡盼夏仍舊是最好的姐妹。
“我是不是不一樣了,是不是變了?”嵐琪輕輕晃著盼夏的手,儼然舊時光,她從不覺得自己做過宮女是讓人羞恥的事,自然更不忌諱在人前人後和盼夏親近,盼夏見她如此,也放下主僕之別,笑悠悠蹭在身邊說:“是不一樣了呢,比從前更好看了,而從前您就是咱們這裡最好看的。”
“人家說正經的,你總是這樣。”嵐琪擰盼夏的嘴,突然又想到,“是啊,你還是從前的樣子,我卻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了。”
“奴婢再幾年還是宮女,做宮女的有什麼可變的?可您不一樣啊。”盼夏笑著起身,替嵐琪把髮髻上鬆了的珠花掐緊了,一邊說著,“再幾年您做了額娘,有了小阿哥小公主,就更不一樣了。您看布常在,哪怕從來不伺候在皇上身邊的人,是不是和從前也不一樣?咱們剛到這裡時,她可是弱得風一吹就倒的人,成天眼淚汪汪的,那會子王嬤嬤可沒少說難聽的話吧。”
嵐琪摸一摸腦袋上的珠花,想起舊時光景,果然連布常在都在一點點變化,自己一路從宮女到現在,又怎麼能不變,只是她不曉得自己會不會變得讓人討厭,才無比惆悵。
當初皇帝喜歡上的是那個傻乎乎的小常在,她嘴上對環春說不在乎,心裡怎麼會不難受,如果玄燁真的不再喜歡她,真的因為自己不再是那個傻乎乎聽話的小常在而淡了情分,雖然往後的日子還要過下去,可她一定會過得很辛苦,錦衣玉食滿足的不過是身體,她的心裡,可再容不下別的人了。
此時布常在從屋子裡出來,瞧見嵐琪撅著嘴晃著腿坐在屋簷下,笑著過來哄她:“你這模樣窩在屋子裡就算了,這裡大門敞開著,但凡進來一個人瞧見,哪有皇帝的妃嬪可以這樣失儀?快起來,屋子裡收拾好了,你要撒嬌發脾氣,關起門來鬧。”
“人家可沒發脾氣。”嵐琪起身嬌然一笑,就被布常在拉回屋子,果然屋內原本處處可見的書本紙筆都不見了,一下子空落落,環春幾人立在一旁也不說話,嵐琪顯然很不適應。
“可都收拾乾淨了,滿意了嗎?”布常在笑著,故意過去將炕桌上一本書收在手裡,“這裡落了一本,我先拿過去了。”
“是什麼呀?”嵐琪好奇,前些日子玄燁可送了好些有趣的書給她,她還沒來得及看,這會兒見布常在把最後一本都收走了,才真的著急,纏上來要看,布常在笑她,“你不是都要扔了嗎?多大的膽子啊,每本書上都有御印,你不要腦袋了?快去問環春,是扔了還是收在哪兒了。”
嵐琪就勝在臉皮厚,剛才還發脾氣鬧得大家都不開心,這會兒她招貓逗狗地四處嬉鬧,屋子裡的氣氛漸漸就又好了,不過她還是固執地讓環春好好把書筆紙墨都收著,這些日子她不想再看見。
夜裡安寢時,環春來鋪床,小常在卻窩在床上不肯動,環春請她挪一挪地方,她卻笑嘻嘻地說:“你今天都沒好好笑過,你看你現在又板著臉了。”
環春跪坐在腳踏上,好好地說:“主子白天笑得那麼歡,別人不知道怎麼樣,奴婢可是怎麼看怎麼難受的,您就是這樣,高興的都擺在臉上,不高興的全藏在心裡,臉上笑得越歡,心裡就越痛不是?”
嵐琪軟綿綿地鑽進被子裡,只露出一個腦袋,輕聲說:“我怕我不高興,弄得大家都不高興,會傳到太皇太后或皇上那裡,我不想老人家為我擔心,至於皇上……”她把臉埋進了被子裡,唔著聲音說,“才不要讓他知道我不高興呢,我就使勁兒地高興給他看。”
環春苦笑:“然後夜裡一個人躲著哭嗎?”
被子裡半天沒動靜,環春輕輕拉一拉,“您先頭說,那些話要皇上聽才成,可是不管皇上聽不聽,您說了嗎?你都不說,皇上怎麼聽,依奴婢看,您若是把那些話也對皇上說了,皇上才不會那麼生氣呢,您想想你都對萬歲爺說什麼了?”
嵐琪裹著被子朝裡頭一滾,嗚嗚咽嚥著不說話,環春來替她拉好,要放下帳子:“奴婢可要去睡了,您一會兒哭,別找奴婢拿帕子擦眼淚。”就見被子裡的人倏然鑽出來,拉著自己的胳膊不放,環春笑著說,“主子可不是小孩子了,這樣鬧脾氣不好。”
“我知道,可是心裡委屈。”嵐琪眼眶紅紅的,拉著環春坐下,自己又裹著被子蜷縮在床頭,慢悠悠說,“今天榮貴人對我說的那些話,聽得我心裡真難受,她說也許有一天再也不會對我講心裡話,我明白,往後的日子裡,不是她變了就是我變了,必然是這樣。”
“榮貴人對您說實話了?”環春卻道,“既然您聽見實話了,心裡該踏實了吧,反正……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次的事誰也沒吃大虧,三阿哥雖可憐,但拗不過命數,他只是沒能安安靜靜地走,等三阿哥斷七的日子,奴婢陪您去上香燒些紙錢,好不好?”
“這是必然的,畢竟是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沒了,榮貴人傷心,皇上也一定難受,可偏偏鬧出這些事,讓他更心煩。”嵐琪歪著腦袋,想了想後問環春,“你說是不是該我去向皇上認錯賠罪才好些。”
環春哭笑不得,“主子,皇上是什麼人,天底下有他錯的事嗎?您哪怕是對的,也不能說皇上錯啊,認錯賠罪的那個人,難道您還希望是萬歲爺?”
“那……”嵐琪蹭著蹭著躺下去,嘀嘀咕咕,“你這樣說,我反不樂意了。”
環春笑著把帳子放下,不和她再理論,她知道主子還有幾分小孩子脾氣,聽說做宮女那會兒不是這個模樣,想想也知道這脾氣是誰寵出來的,萬歲爺自己把人寵成這樣,太皇太后那兒又當親孫女一般疼愛,日子久了是個人都會長脾氣,主子這樣子已經很算好的了。
屋門合上的聲音靜幽幽傳來,嵐琪翻身鬆開被子露出只穿了寢衣的身體,屋內不再燒地龍炭爐,乍暖還寒的時候空氣尚清冷,渾身不由自主地一緊,再將暖暖的被子裹住身體,心中突然酸楚,白天玄燁的神情刻在眼裡抹不掉,他那樣生氣,緊緊地掐著自己的下巴,疼痛的感覺現在似乎還在。
可若那個人真不在意,不喜歡了,他又生的什麼氣,發的什麼火?嵐琪蜷縮起身體哽咽:“是我不好,對不對?”
夜闌人靜,乾清宮依舊燈火通明,有值夜的小太監來問皇帝要用什麼宵夜,玄燁從桌案上抬起頭,問什麼時辰了,聽說子時已過,輕輕一嘆,說要歇息。乾清宮的燈火每過子夜,就會有人稟告到慈寧宮去,皇祖母總是擔心他的身體,被責備時心裡是暖的,可不願老人家終日為此憂心。
空蕩蕩的龍榻上,玄燁翻身看到帳子上嵐琪親手繞的穗子還掛在那裡,不自禁想起那年元宵夜,掀開帳子瞧見那個小人兒,不卑不亢,緊張但不慌張,臉上的笑容那樣溫暖,被自己調戲了幾句就急著掀開了被子,那麼多女人想要留住皇帝,她也是,可自己卻是第一次動心,心動想要留在她身邊。
皇祖母曾問自己喜歡嵐琪什麼,玄燁答不上來,此刻靜下心來想,似乎就是純粹的喜歡,不論她嬌嬌軟軟的性子,還是固執變扭的脾氣,嬉鬧時喜歡,生氣時也喜歡,愛寫字喜歡,看不懂書瞎念一氣也喜歡,更不要說溫婉柔靜體貼人的時候。
而今天她在慈寧宮門前瞪著自己說那句大不敬的話,不厭惡就算了,竟然還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他一直期盼嵐琪心智有所長成,可真看著她長成心智融入後宮這個世界,反捨不得放手,明明是捨不得放手,卻還要怪她不懂事。
“呵……”玄燁苦笑,自嘲竟然為了一個不聽話的女人大半夜費心神去想,那個小東西一輩子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瞎費工夫去想什麼,她總在那裡,只要自己不離開,就好。
這一夜玄燁睡得踏實,嵐琪卻輾轉反側,翌日起來昏昏沉沉的,眼下青黛一片,硬著頭皮往慈寧宮來,太皇太后瞧見,只和蘇麻喇嬤嬤偷笑,恰有裕親王福晉來請安,便打發嵐琪自己回去,她走出慈寧宮時,不由自主舒口氣,不想蘇麻喇嬤嬤卻從後頭來,遞給她一匣子點心說,“皇上那兒這幾天吃飯不香,這點心是奴婢晨起親手做的,您替奴婢送去乾清宮放著,李公公會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