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細弱而豔紅的血。
繚繞不絕的高低音、顆粒感分明的琴聲——從此,再沒離開過他的耳朵。
月光啊,月光……
月光像是輕紗,從窗外柔柔地落下,隔著這層朦朦朧朧的淡黃色薄霧,他望見——墨黑色的長髮披散一地,像彎彎曲曲的長蛇,女人安靜地躺在床上,穿著潔白的雪紡連衣裙,塗著漂亮的口紅。
她的手腕落在水盆裡,紅色的東西絲絲縷縷飄出來,一抹,一抹,鮮紅刺入他的眼中。
好香,好香。
好香的紅豆糊啊……甜膩婉轉的香氣,不斷溜入他的鼻腔,
原來血腥氣和紅豆糊的氣息,融合得那麼完美。他下意識吞嚥了一下口水,分不清自己嗅到的是客廳的紅豆糊,還是她流淌的鮮血。
——她是如此蒼白,近乎像一張單薄的素描。
原來她今天說的“會有很快樂的事情發生”,指的是這個——她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了。
他想到今天早上偶然一瞥,看到她坐在電腦前,滿螢幕都是網暴她鋼琴技藝的文字。好像明白了她快樂的緣由。
“媽媽……?”他走了進去,腦中停滯著茫然。
她的目光斷斷續續地,終於落到他身上。
“……”
嘴唇張合著,似乎在說什麼。
可蘇明安耳邊的鋼琴聲太吵了,《月光曲》繚繞著他,那些高高低低的音符,一刻不停地糾纏著他。
他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到她身邊,聽她哀求著什麼、哭泣著什麼,然後靜默地注視。
他沒有救她。她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如果他這一刻打翻了水盆,她會痛不欲生吧。
可他沒想到的是,最後是她自己打翻了水盆,放棄了自殺,滿身溼透地坐在地上,全身分不清是血還是水,還是紅豆糊。
……
【“忽然,海面上颳起了大風,捲起了巨浪。被月光照得雪亮的浪花,一個連一個朝著岸邊湧過來……”】
……
她溼漉漉地坐在地上,沒有看他,而是望著窗外。
無人彈奏的《月光曲》,彷彿在這一刻,也流入了她的耳朵。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放棄了。或許是她故意給門留了縫,若是他關心她,停下彈琴主動去找她,她的自殺就會停止。若是他不去找她,就說明她該死。
孩子走來關心她的這一行為——再一次把她自己甘願送入了“牢籠”。
如果他不來,她會安安心心地離去。這是她最後在人世間的掙扎。
蘇明安感到茫然,他是不是不該來?他的關心,好像把她再度推入了痛苦的漩渦。
媽媽卻突然抱住了蘇明安,流著淚嚎啕大哭,說她的掙扎、她的痛苦。說:因為你在,所以媽媽不走了。媽媽生了病,控制不住自己,但媽媽真的愛你啊……
蘇明安捂住了心口。他覺得自己的胸腔,彷彿也升起了一團奇異的火。這團火與媽媽胸腔中的火開始共鳴,猶如難以剪斷的血脈痛苦,讓二人的痛苦都連綿不絕。
他無法原諒她的家暴,卻也早就明白了她的痛苦。
可這一刻,月光,月光啊。
月光流淌著,猶如雪亮的浪花,一個接一個朝他們湧來,猶如在瑞士琉森湖月光閃爍的湖面上搖盪的小舟……
這讓桌上的帕羅西丁與西酞普蘭泛著淡黃的色澤,讓滾落在地的刀片如水粼粼,讓牆上的年輕女人的照片泛著愉快的笑容……
……
那一夜,他望著媽媽的瞳孔。
她的瞳孔裡,有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