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老卒獨臂拎著酒罈坐在義莊殘椽上。琥珀光酒液傾入喉頭時,喉結滾動聲竟似戰鼓悶響。陸沉倚著半截柏木棺,看月光將酒線照成流動的鎏金:"這壺逍遙醉埋過甲子歲月,前輩慢些飲。"
"啪!"
老卒突然將酒罈砸向銅鏡。陶片迸裂的剎那,逍遙醉在鏡面蒸騰成血色狼煙,映出劍氣長城崩塌之景。妖族的紫鱗斷爪與劍修殘軀交織成山,亡妻阿禾的殘魂正踏著屍骸走來,素衣被血汙浸染成赭色。
"石奴,你這滴淚..."殘魂指尖接住從鏡外滲入的淚珠,"怎帶著逍遙醉的苦?"
銅鏡突然劇烈震顫。淚珠墜入壇中殘酒,文氣如地火噴湧,將七口童棺燒成赤紅。陸沉的無相骨自行飛出,在虛空寫下"憂心如焚"四字,每個字都在吸收地火中的暴戾氣。
"酒是穿腸藥,鏡是剜心刀。"老卒用瓷片割破掌心,血珠墜地繪出長平戰場的地形圖。當最後一滴血落在趙軍糧道位置時,整座義莊突然化作中軍大帳,帳外傳來四十萬降卒的哭嚎。
鏡中阿禾的殘魂突然凝實,手中越女劍刺穿鏡面:"小心因果篡改!"劍尖挑住的竟是根透明絲線,線頭連著陸沉眉心。絲線崩斷的剎那,寧姚的剪影在鏡中浮現,量天尺正稱量著北斗七星。
"有人顛倒文脈經緯..."她的聲音被時空亂流撕碎,鏡面映出少年陸沉在文廟樑上偷換命帖的場景。那帖上"早夭"二字被換成"逍遙"時,供桌上的《禮記》突然滲出黑血。
老卒的陣圖已成。血繪的趙軍降卒突然活過來,化作墨色符文纏繞銅鏡。阿禾的劍招頓時遲滯,鏡面浮現出她戰死那日的真相——妖族大將的毒爪本要撕開張石咽喉,是她用胸膛擋住了致命一擊。
"當年你說要看太平..."阿禾的殘魂在鏡中燃燒,"我便把餘生光景都熔進這面照膽鏡。"她的虛影突然炸成千百片,每片都映著不同時空的陸沉。某個碎片裡,寧姚正在斬斷纏繞陸沉腳踝的因果絲。
陸沉突然奪過酒罈痛飲。逍遙醉混合著文氣地火在經脈裡奔湧,激得無相骨浮現出《擊壤歌》的金色銘文。老卒蘸血在棺板上疾書:"白某當年破楚軍巫陣,用的就是這招'血鑑山河'!"
銅鏡應聲碎裂,殘片化作八面陣旗插在八方。每面旗都映出陸沉的一段因果:七歲那年偷換命帖時沾上的硃砂,十五歲在劍氣長城被寧姚所救時染血的衣襟,昨夜鏡中纏上的因果絲...
寧姚的剪影突然凝實。她手中量天尺橫掃,將八面陣旗串成星鏈:"三尸蟲在篡改你的'果'!"星鏈崩斷時,陸沉嘔出的血裡遊動著銀絲般的蠱蟲,每隻都銜著半截《詩經》殘句。
老卒獨臂擎起榆錢劍,劍身燃起地火:"六國巫祝不過如此!"劍鋒劈開虛空時,竟重現當年白起破楚都的場景——秦軍踏著雲夢澤的巫文圖騰,將楚辭中的山鬼精魄盡數斬殺。
阿禾的殘魂突然從地火中重生。她手中越女劍與榆錢劍共鳴,雙劍合璧刺入銅鏡核心。鏡中浮現出被篡改的因果線本體:一條正在啃食《春秋》的肥遺蛇,蛇鱗上刻滿篡改後的歷史。
"酒來!"老卒暴喝。陸沉將酒壺拋入劍陣,逍遙醉淋在肥遺蛇身,燒出"崔杼弒其君"的原始記載。寧姚的量天尺趁機釘住蛇首,陸沉的無相骨挑破蛇膽,爆出的毒液竟是被篡改的《左傳》註疏。
銅鏡徹底熔成一灘銅汁。老卒跪地捧起銅汁,任其灼穿掌心皮肉:"阿禾,當年你說銅鏡能照來世..."銅汁突然凝固成虎符形狀,背面映出太平盛世的街景——酒旗招展的茶樓裡,說書人正在講白起與張石的傳奇。
寧姚的剪影突然波動:"小心秤星偏移!"她手中量天尺的刻度正在瘋狂旋轉,陸沉懷中的因果絲殘段突然活過來,纏住老卒的脖頸要將其拖入鏡中世界。
阿禾的殘魂燃盡最後靈力,越女劍刺穿自己心口。心血濺在虎符上,竟洗去"殺神"印記,露出底下用隕鐵鑲嵌的"止戈"二字。老卒趁機扯斷因果絲,斷絲化作兩條陰陽魚鑽入地脈。
地火突然平息。殘存的逍遙醉在焦土上流淌成河,河中浮現出被淨化的歷史碎片:焚書坑裡某位儒生用血在坑壁寫下《尚書》殘篇,阿房宮的礎石中藏著未燒盡的《樂經》玉簡...
寧姚的剪影逐漸淡去前,突然將量天尺擲出鏡外。尺身刻著的二十八宿脫離而出,在夜空排列成陸沉命盤缺失的那一角。老卒的虎符應聲而碎,碎片化作無數螢火,照亮義莊殘壁上隱藏的壁畫——竟是徐福東渡前夜,在驪山陵地宮刻下的海外文脈圖。
陸沉的無相骨突然發出鳳鳴。骨節上浮現出母親教他寫"人"字時的場景,那滴落在沙盤的淚水此刻正在逍遙醉中沸騰。老卒拾起酒罈碎片,割開自己胸膛,以心頭血重繪白起當年的止戈陣。
"看好了!"他血淋淋的指尖點向東方。晨光刺破雲層時,血陣升起狼煙,竟在空中勾出《擊壤歌》的完整曲譜。童棺裡殘存的陶壎自動飛起,合奏出太古時期的純正雅音。
阿禾的殘魂在曲聲中徹底消散,唯留半截桃木簪插在焦土中。簪頭那朵染血桃花突然綻放,花蕊裡坐著個三寸高的寧姚虛影:"有人在稱量你的因果,務必在月圓前..."
話音未落,桃花便被狂風扯碎。陸沉的無相骨突然刺痛,浮現出文廟地宮裡的場景:崔東山被鐵鏈鎖在刻滿《挾書律》的銅柱上,胸口插著把由《論語》殘頁折成的匕首。
老卒的獨臂按住他肩頭:"當年武安君坑殺降卒前夜,也曾見過因果秤的幻影。"他扯開衣襟,心口傷疤組成的"坑"字正在滲血,"那秤要用四十萬怨魂才能平衡,你..."
殘鏡突然映出詭異畫面:青冥天下的野桃樹集體枯萎,每朵凋謝的桃花都化作"劫"字。寧姚的本命劍從樹根處升起,劍身裂紋裡湧出帶著腥味的墨汁。
陸沉將逍遙醉盡數潑向殘鏡。酒液在鏡面燃燒時,照出隱藏的真相——他的命帖在文廟燭臺暗格裡,正被三尸蟲啃食"逍遙"二字。每啃一口,寧姚在劍氣長城的本命劍就多出一道裂痕。
"酒不夠烈!"老卒突然奪過酒壺,將玄鳥護甲浸入其中。甲冑上的《擊壤歌》銘文溶入酒液,竟讓逍遙醉燃起金色火焰。陸沉以火為墨,在虛空寫下"天生烝民",四字化作朱雀撲向鏡中三尸蟲。
寧姚的量天尺突然破空而至,尺端挑著北斗七星砸向命帖。文廟幻影崩塌的剎那,陸沉看見自己的"早夭"命帖被換成"逍遙"時,有根因果絲同時纏上了寧姚的腳踝。
銅鏡轟然炸裂。老卒用身體擋住飛濺的碎片,後背插滿的鏡片中,某片映出少年白起在稷下學宮偷聽《孟子》的場景。陸沉的無相骨刺入地脈,挑出根由《詩經》編成的因果線,線頭竟系在驪山陵的鎮墓獸爪上。
第一縷陽光照在殘酒上時,地火徹底熄滅。老卒拔出桃木簪拋給陸沉:"至情淚在簪頭凝著,莫讓那丫頭等太久。"他獨臂揮動間,玄鳥護甲徹底碎成粉齏,露出內層用童子血寫就的《太平疏》。
義莊外忽然傳來貨郎鼓聲。陸沉挑起貨擔時,發現底部多了塊銅鏡殘片,鏡中寧姚正在擦拭量天尺上的血汙。她的倒影裡隱約可見秤桿傾斜,某個刻著"劫"字的秤砣正緩緩墜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