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的視線掃過遠處躲在牆後偷看自己的孩童,掃過挑著貨擔走街串巷的行腳商人,掃過冬日被嚴寒凍得發青、萬里無雲的天際。
安提哥努斯緩慢起身,將“拜亞姆”這個陌生單詞重複一遍。
睡了太久,祂的記憶已經有許多合不上現實的地方。祂搖了搖頭,準備離開這個坐落於霍納奇斯山腳下的小鎮,前去大一些的城邦,搞清楚“拜亞姆”在哪裡。
不過,在此之前……安提哥努斯對著偷看自己的孩童招招手,耐心等待他靠上前來。含著手指頭的孩童對祂頗為好奇,跌跌撞撞地走至近前,澄澈雙眼滿含天真地注視著這位異鄉人。
“我是一名旅人,”安提哥努斯臉上掛起淺笑,“也是一位國王、一個流浪者,也是帶來奇蹟之人。現在,你可以向我許一個願。我以‘愚者’的名義起誓,你的願望必然會實現。”
“喏,大蛇,聖誕禮物。”
祂拋給白髮的天使一件厚厚的、染有血跡的皮毛大衣。這是弗薩克人冬天常見的服飾,外層是堅韌的鹿皮,經過多次鞣製和上油,光亮挺闊,同時足夠柔軟;內層則是厚厚的絨,一層層手工縫製,疊得密不透風,很好地留住了熱量。
縱使天使層次的生命已經不在乎外界冷熱,梅迪奇看著從第二紀到第五紀一成不變,只披著一層白袍立於弗薩克北境茫茫雪原中的烏洛琉斯,總覺得祂已然是一座被封凍在大雪中的冰雕,總有著把這座冰雕捂化的衝動。
祂幫助烏洛琉斯披好大衣,然後又拾起熊皮的圍脖。不過短短一分鐘,熊皮上的血液已經凍成細碎冰凌,梅迪奇嘖了一聲,幾股火焰如蛇一般席捲,將厚重皮毛重新烘乾,這才妥帖地將其一圈圈圍在了祂的老朋友肩頸上。
烏洛琉斯配合地仰起頭:“……聖誕節已經過了。”
“是嗎?”梅迪奇不甚在意,拍了拍看起來暖和多了的命運天使,“那你記得補給我一個。”
這本就是個早就湮沒在歷史長河裡的節日,祂早就忘記固定的日期,只記得是在會落雪的冬日。過去,在造物主的光輝籠罩大地之時,烏洛琉斯會在這個節日裡為祂送上整年份的祝福與幸運。雖說受著梅迪奇容納了唯一性的位格所礙,這些幸運有多少能發揮效用不得而知,但戰爭之神對朋友的饋贈來者不拒。
只不過造物主隕落之後,烏洛琉斯被迫重啟了幾次,年幼的水銀之蛇在真實造物主的囈語下成長得艱難,自然沒能記得這份禮物。至於梅迪奇,祂本就時常忘記這些瑣事,以往的日子裡給烏洛琉斯的回禮也幾近敷衍,比如從阿蒙分身上薅下來的尾羽。
“聖誕節”這一發音怪奇、寓意不明的節日就此沒落。但今日不同以往,烏洛琉斯為曾經的紅天使帶來了主將復生的好訊息——雖說是從那個偏執狂亞當的精神裡復甦。
梅迪奇從獵人途徑半神的屍身上挖出非凡特性,邊吸收著熟悉的流淌不息的火焰與鋼鐵,邊回憶起第四紀,自己隕落之時,用那雙孩童般澄澈雙眼注視一切的亞當。
以“陰謀家”的直覺,祂已經能逐漸拼合出那個漫長計劃的模樣。梅迪奇不知該作何感想。亞當與阿蒙算是在祂的照看下度過的童年——如果唯一性活化的天生神話生物也有“童年”這種概念的話——那時紅天使全然想不到,造物主溫和地取走了自己的忠誠,這二位神子卻包攬了祂為數不多的恐懼與忌憚。
祂們漫步在陰冷沉寂的白樺林內。惡靈沒有肉身依憑,身形有些單薄,烏洛琉斯於是從厚重外衣中探出手去抓梅迪奇袍角。梅迪奇反手握住那雙屬於天使的無溫度的手,隨口問道:“大蛇,你就從沒看到過那些‘時代的潮流’?”
命運天使銀白雙瞳內映著黑白分明的白樺林,種種隱秘符號圍繞深邃瞳孔緩慢旋繞成銜尾之蛇的模樣:“亞當誕生時,我看到祂的命運如此短暫平靜。主告訴我這是必然。”
梅迪奇想笑著說“必然”是“空想家”手中隨意擺弄的布娃娃,索倫和艾因霍恩在心靈連結裡齊聲罵祂不要傷人一千自損八百,愛當布娃娃自己當去。祂花了一秒鐘平復這兩個嘰嘰喳喳的老對頭,就聽到烏洛琉斯繼續說:
“當我看到你的隕落成為長河中必然濺起的一朵水花時,我詢問主我該做些什麼。主沒有回答。”
“所以你就繼續扮演著命運的旁觀者?”梅迪奇依據自己對大蛇的瞭解猜測著答案。祂沒親眼見過所謂命運長河,不過烏洛琉斯曾多次地用言語和大量壁畫向祂形容。
在那些畫面中,無關位格、財富或地位,所有生靈皆是一尾隨波逐流的游魚,所謂“命運天使”,也不過是對水流的擾動略微敏銳一點點。無人可撼動命運流向,祂們僅是投以注視。一切皆為世界的意志。
“不。我是你的隕落所激起的那些波瀾之一,”烏洛琉斯搖搖頭,抬起臉看向祂,“我從來都是你命運的一部分,梅迪奇。反之亦然。”
惡靈的腳步一下頓住。祂的傻朋友沒剎住車,順勢就穿過了惡靈漂浮不定的身軀。“命運”途徑顯然和惡靈相性不合,烏洛琉斯打了個哆嗦,譴責似的皺起眉頭:“……你好涼。”
“……”梅迪奇頗為無語了幾秒,“你可別待會兒就找個樹洞給我表演冬眠。”
祂這麼說著,身周卻已經環繞起振翅的火鴉,灼熱溫度即刻驅逐了寒氣,甚至烤得樺樹皮微微開裂。
祂們一路前行。黑白分明的雪原中,那蒸騰的火焰愈發醒目。
新年伊始,貝克蘭德這座北大陸最繁華的城市正沉浸於比平日更為輕鬆歡快的節日氛圍中。歌劇院與馬戲團成為這幾日人流量最大的場所,為勞累奔波了一年的人們提供了放鬆身心、盡情歡樂的最佳選擇。
以艾倫.克瑞斯的家境和社會地位,歌劇院才是與他檔次相配的場所。不過,對於他不到四歲的幼子威爾.克瑞斯來說,歌劇院顯然過於嚴肅且缺乏吸引力。
因此在這個週末,艾倫與妻子,加上兩位隨同出行的僕人一同來到附近市政廣場駐紮的馬戲團,預備帶著孩子在這裡消遣一個上午。
臉上塗抹著誇張油彩的小丑們穿行在人群中,時不時將手中的氣球或紙花分發給圍在身邊歡鬧的孩童們。有的小丑蹬著獨輪車,故意做出搖搖擺擺將要摔倒的模樣,卻奇蹟般保持著平衡,身體後仰幾乎與地面平行,就這樣蹬著車騎行了一圈又一圈,並拋接著手中幾個漆成不同顏色的木球,吸引眾人的注意力。
這樣熱鬧的氛圍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艾倫寵溺地將幼子放在肩頭,握著他白嫩的小手,跟在表演雜耍的小丑身後,好讓威爾能夠看到那精彩的演出。
威爾.克瑞斯——或者說,“水銀之蛇”威爾.昂賽汀,作為一名序列一的地上天使,很給面子地隨著眼前的表演而歡笑著,肉乎乎的小腿快樂地懸在空中搖擺。
什麼天使,什麼序列一,只要我重啟了,我就是世界上最天真快樂的小孩。只可惜此刻已是冬季,沒有冰激凌販賣,威爾只能遺憾地將視線盯上人群邊緣推著小車叫賣熱巧克力的攤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