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唐詩有絲恐懼的望著眼前這個男人,彷彿不認識他一般,她沒想到居然會從張睿明口中說出這樣的話,沒想到自己這一心為了公益的老公,卻突然說出如此狠毒的話來。
張睿明沒有理會她的眼神,自顧自的說道:“是啊,他們是應該過這樣的日子……像周強農這樣三代務農的人家,一輩子窩在那個角落裡,說來可笑,上一次他坐地鐵還是我領著他去刷的地鐵票,他甚至連銀行自助機都不會用,他那個年代,小時候很早就沒機會接受教育,也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只知道管好自己家裡那一畝三分地,全家唯一有點出息的,就是他那個去首都攤煎餅的大哥,這已經是他所能接觸到的最有本事的人了,而當他遇到問題時,他也只能去問身邊那些同樣目光目光短淺,看不清背後真相的親戚朋友。像他女兒這件事,他也應該被泉建騙,他只有這樣的目光,而泉建這樣的巨型集團,又恰好是專門收割像他這樣的韭菜。”
“睿明,不要再說了,就這樣算了吧。”
張睿明臉色更加陰沉,“算了?當然就這樣算了啊!我們還能怎麼辦,就只能默默忍受啊,這都是命,你不要看他今天這副精打細算,小心翼翼的樣子,其實周強農現在是我們中最為痛苦的那一個,你看他每天自己過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晚飯就是隨便撿點爛菜葉對付一頓,可是你沒看到,他當初為了給他女兒治病,他是將所有積蓄都砸了進去,連鄉下的土房子都賣了出去,他也是豁出性命,以為泉建真能救他女兒一命……說起來,他和我算是同一個年齡段的,我比他更蠢,他是看不清楚,傻乎乎的被這些層出不窮陷阱,無法躲避的陷阱給困在了。而我呢,我是一個拆彈部隊,一個排雷的步兵,以為自己能替這些傻子多排除兩個地雷,沒想到卻連自己的家人都保護不了……”
唐詩聽出張睿明聲音越發嗚咽,這個男人少見的在她面前展現出瞭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心裡有些擔憂,輕輕伸過一隻手過去,蓋住張睿明那冰冷的指尖。
妻子溫潤的手掌覆在自己的手上,張睿明這才恍然發覺自己的失態,他趕緊將頭揚起,彷彿用這察看車外雨勢的舉動來掩蓋剛剛自己的動情。
車外雨勢稍減,但還不是能夠安全駛離的狀態,他便輕咳一聲,接著說出自己的真心話道。
“周強農剛剛他說的那些東西,我一聽其實也差不多明白了,確實泉建應該是聯絡過他,說不定還給了他不錯的和解承諾,我也不怪他,他有理由,有資格拋棄我們,去改變他如此窘迫的現狀
。說起來,我們這次不也是準備向舒熠輝投降,放棄這個案子嗎,我們也沒資格說他,你不要怪他現在這般小心。”
見丈夫還是這性子,唐詩小聲嘀咕道:“我又沒說怪他,只是看他提防你的樣子,讓我不舒服而已……”
“老婆,你是不是以為我這人特別犟?”
“怎麼突然問這個幹嘛……”
唐詩沒想到張睿明會突然提到這個,眼神有些疑問。
張睿明感慨道:“老婆,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是一個會鑽牛角尖的人,我們兩這麼多年了,你看我在小事上哪一次不都是隨你?我現在會這麼堅持這些公益訴訟的事,其實是因為我有自己的原則而已……”
唐詩聽到張睿明現在的語氣已經恢復了正常,她也跟著慢慢回過神來,猛然發現有點不太對勁啊!聽張睿明這語氣,慢慢的又要把話圓過去了,看樣子他還是想繼續把這案子辦下去?還要置家庭於不顧的跟泉建鬥?
想起自己先前還在生氣自己這老公的盲目堅持,可剛剛被他一番反話和一套溫情戰術下來,居然都忘了自己先前的立場,這下回過神後,馬上又扳起一副俏臉,反詰道。
“別別,別又提你的那些個原則啊、你的檢察官道德什麼的……我就說怎麼你好好的,突然說話這麼溫柔,原來搞半天,你剛剛又是在給我洗腦啊,我這次可不會那麼好被你帶進籠子裡去了,這件事我已經說了,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你別想再用那些個大高帽子就混過去,今天這件事,我們之前就說定了的,你從這件案子中抽身走人!我們家恢復正常!你女兒也能有個安穩富足的未來,大家皆大歡喜!”
張睿明見妻子警惕性很高,居然一下子就被她識破了,但語氣中還是有些不捨的試探道:“老婆,我這個案子已經花了這麼多心血了,我也蒐集了一系列初步的證據,雖然沒辦法指證泉建集團舒熠輝這樣的高層人員涉及組織、領導傳銷的罪名,但起碼,生產不符合安全標準食品罪,這點我還是有一定把握,只要我再能往前多做幾步……”
“張睿明你什麼意思!?”
滿面于思的檢察官被妻子這突然的暴怒所震懾住了,好似在這狹小的車廂裡落下一計悶雷。
“我沒什麼意思啊……”
“你是還想拿我們娘女的日子去賭!?對嗎?你不就是要我們家雞犬不寧對嗎!”
聽出唐詩的嚴正語氣,張睿明心裡一下想起女兒的可愛臉蛋,心裡越發猶豫。
“也不是賭,我們要想的
樂觀點,現在我爸他那個專案,其實也有辦法推翻泉建地產的規劃,只要那邊能成,我們家就不會破產,更不會受舒熠輝這些混蛋的制約,我也能騰出手好好收拾泉建著攤子事……到時,說不定我爸他還能再產業升級,正式入主酒店業,以後你和萱萱暑假也能……”
張睿明試著用開心一點的語氣、樂觀的估計,來化解此時這緊張僵硬的場面,但唐詩完全不給他這個機會,美目圓睜,眼神中帶著失望與苦楚的說道。
“張睿明,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心裡根本就沒有我和你女兒!你心裡一直就只有你自己,只有你的這份狗屁工作,你只是在不斷追尋你自己的成就感,你根本就沒有一點對這個家的責任!”
唐詩的聲音吼的張睿明耳膜發疼,見自己妻子此時雙眼通紅,張睿明毫不懷疑,若不是外面的傾盆大雨,唐詩肯定早就摔門而出了。
“我……”
張睿明話在嘴邊,卻一下卡了殼,他想了想,乾脆給兩人一個冷靜下來的時間,整理一下,他苦苦思索著,要如何才能將自己心裡的滿腹心思,用一種能讓妻子介紹的方式說出來。可他思索許久,最後還是發覺,兩個人之間,根本就永遠不可能達成徹底的相知相識。
沉默半響,他最終還是開口道。
“老婆,你知道嗎?在西方的法律史中,有一種看法,他們說”法律的本質其實是一種社會契約”,就是說其實法律就是一群原始人,在發現共同協作後,更能提高生產效率,更能征服自然,實現進化,於是便達成了像“原始人不互相殺原始人”這樣最粗淺的契約,或者說是一種社會意識,而後,隨著人類進化,社會分工,私有制出現,這種社會意識的內涵不斷豐富,又出現了像“不偷東西”、“不搶東西”、“殺人要償命”這樣的社會意識和樸素契約,接著,這種契約不斷擴充套件,不斷同我們的生產力相配合,不斷發展,就變成了我們現在這種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