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路此言一出,下面都是一陣詫異,幾個反應快的,都一下明白這嚴檢確實脫離實務太久了,但都不知道怎麼去和他解釋。
但如果在這麼多人面前反駁他,太傷他面子了,而且他畢竟是主管副檢察長,也不能逼急了,張睿明回頭對眾人說:“你們這些人啊,嚴檢批評你們紀律渙散真是沒說錯!下面幾個辦公室門都沒關,你們先去下去忙吧,就我和這個案子主辦的兩個人留下來就可以了,你看這樣行不?嚴檢?”
嚴路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倒也點了點頭。餘下眾人除了張睿明、張靚、吳雲,都離開了副檢察長辦公室。
等人走後,張睿明含笑望著嚴路,也不說話,嚴路被他看到發毛,直接說道:“你小子有什麼鬼名堂,直接講,笑什麼笑!”
張睿明朝他豎了個大拇指,假惺惺的說道:“我還是佩服嚴檢,開創了公益訴訟領域的新局面!公益訴訟轉刑事訴訟這點上,我們嚴檢可是全國第一人了!”
這下張睿明的奚落,嚴路是聽出來了,他拿眼白對著張睿明說道:“張小子,你笑我也沒用,我是太久沒接觸實務了,但是你到我這個位置來試試!一年到頭近三百個會要開,各種影片會、協調會、務虛會,每天幾個檔案等著學習!我也願意天天做做案卷、出出庭,有時間搞搞學習,可是誰來幫我開這些會?!”
聽嚴路這樣講,張睿明倒也理解了,現在領導也不好做,文山會海的,痕跡主義又正盛行,要求事事有痕跡,樣樣有臺帳,換自己到嚴路那個位置,也不一定有時間來鞏固實務知識,想到這,張睿明換上一副笑臉,對嚴檢解釋道:“嚴檢,我不是笑你,我是向你彙報下情況,如果我們現在從公益訴訟轉到刑事訴訟。先不說公訴科那邊支不支援,願不願意接,從法理上來講,有麻煩,涉及到民事訴訟轉刑事訴訟的問題,地方公安也不會自己打臉,根本走不通。第二個,從實踐上來講,這個也是沒有先例的,所以我不太支援這樣來。”
張睿明這樣一講,嚴路大概明白他意思了,但他還是顧及自己臉面,鐵著臉說道:“那你說怎麼辦?!難道就因為施壓,我們就退步了?”
張睿明剛想回答,這時張靚突然說道:“這是我的案子,我覺得就按已經提交的起訴狀來,損害賠償,道歉就可以了,法院獨立審判,我們也不用再做什麼……”
“不,這個我們起碼要保護好你,以後如果再有跟蹤圍攻你的情況,我給市局誠局長打電話,都按治安條例直接拘留了!一定要保護好你!”老嚴前面說啥啥不對,一臉惱怒的樣子,好不容易碰到個能說的點,馬上強調起對檢察干警的保護來。
“嚴檢說的是,靚姐這幾天可真辛苦了……”吳雲在旁適時插嘴道。
幾人說話間,張睿明卻不發一言,仔細察看這起案件的案卷來,嚴路瞥了這和自己不太對付的新任科長一眼,見他沒什麼表示,說道:“既然沒什麼別的意見,那就這樣吧,保護我們同志安全放第一位,該拘留拘留,也不用再和法院那邊溝通了,該罰多少罰多少……”
張睿明卻突然問道:“這次委託的鑑定機構,他們對破壞的喀斯特地貌進行勘驗鑑定後,結論是要多少年修復?費用大概多少?”
“聽說要2000年以上才會自然修復,修復和保護費用似乎要400多萬……”一旁的吳雲答道。
“嗯……”張睿明沉思一下,說道:“這個案子讓我想起我在省檢辦理的上一個公益訴訟——“南江集團汙染案”,同樣是面臨鉅額的環境修復費用……”
聽到“南江集團”這幾個字,幾人都是心裡都是一驚,上次那起“南江集團汙染案”實在是鬧的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主要很多細節上忌諱莫深。院裡都在傳,張睿明自己就是因為這個案子被攆出省檢,沒想到當事人居然自己提起這件事來,辦公室裡眾人一下子都屏住呼吸,仔細聆聽他下面的話。
張睿明卻問了吳雲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知道你個人與阿里、騰訊、南江集團這樣的大企業在法律上的最大不同點是什麼嗎?”
“額……我個人啊?……盈利?商業行為?還是能否僱傭人員?”吳雲一下子被問的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為什麼張睿明突然問這麼奇怪的一個問題。
“都不是,不管你是個人經營還是開設獨資公司,一樣可以盈利、可以貸款、可以僱傭員工,這些都和大企業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而法律上最大的不同其實是責任上的不同!”
聽到這,張靚一下子明白過來,張睿明想說的其實是後續處理的問題。
“你個人、或者獨資企業,都是對個人或者企業債務負無限責任,中國是沒有個人破產法的!企業虧損或者公司犯法,欠了鉅額債務,可以直接走破產程式,一拍兩散。而個人欠了再多的錢,這些債務也都會永遠背在你頭上,這就是最大的不太同,所以,這起案子裡,這四名被告的家屬才會那麼激動,我看過案卷,有些家屬家庭情況確實不好,這上百萬的賠償款壓到他們頭上,對他們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全家幾乎就要毀在這裡,他們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小孩子幾下胡鬧”要賠這麼多錢。所以才會做出圍攻張靚同志的過激行為。”
張靚這下不高興了,聽張睿明口氣,似乎準備軟處理,一直在案子裡受委屈的她這時忍不住說道:“可是,那麼多殺人、搶劫、故意損害財物的案子,不一樣也是要鉅額賠償嗎?欠債就要還錢,犯錯就要接受懲罰,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張睿明苦笑說道:“你沒在公訴科呆過,可能有些不瞭解,我國實際司法過程中,嚴重的刑事犯罪反而沒賠什麼錢……除交通肇事犯罪案件外,其他案件法院可支援的損失主要是物質損失,像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等為治療和康復支付的部分費用,最多加個誤工費,你想想這有多少錢?如果造成被害人殘疾的,無非加些殘疾生活輔助具費等;如果造成被害人死亡的,就加個喪葬費。真的,單純的刑事犯罪賠償,沒多少錢賠。”
“可是,不是很多時候,政府、單位也會拿出錢來……對了,還有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啊。”
張睿明一邊把材料放回牛皮紙案卷袋,一邊慢慢把袋子背後的絞繩絞上,低著頭,語氣有些低沉壓抑,“刑附民訴訟也是差不多的,同樣不支援精神賠償,大額賠償一般都是建立在提供諒解書前提下,這個案子和南江集團的案子在後續處理方式上有相似的地方,南江集團的案子最後,也是依靠東江市政府提出包括引進社會投資、改進相關政策、進行升級改造在內的一攬子方案,才讓當地老百姓和職工滿意。那是一項巨大的工程,現在反饋也非常好,南江集團這個案子算是畫上一個不錯的句號,但是這些都是建立在政府出面干預的前提下的……所以說,為什麼外面都說我們檢察院現在說話沒人理了,確實,僅僅依靠法律,我們能做的事情很少……很多案子最後都是靠組織、政府、單位的力量來善後的。”
嚴路畢竟是處事經驗豐富的副檢察長,聽張睿明這樣一講,他就明白這小子的意思了,之前,關於上次南江集團的案子鬧的那麼大,收尾當然也要昭告天下,在東江市各入口網站,現在都可以看到這樣一條新聞——《《東江市打贏青山綠水保衛戰三年行動計劃》》
主要內容包括:對南江集團重點汙染區內礦區直接關停。並對部分可以繼續產業轉型升級工程改造的廠區,重點區域嚴禁新增鋼鐵、焦化、電解鋁、鑄造、水泥和平板玻璃等產能,當然,同時南江礦業必須支付環境修復賠償費兩億多,但讓南江礦業對環保修復技術進行升級改造,以抵扣其支付的賠償費用,這樣一方面能讓環境修復,又能對南江集團的職工們把影響降到最低……
這小子也是想在這個案子裡來借力化解矛盾?
張睿明坦然對嚴副檢察長說道:“我也想在這個案子裡,現在矛盾全部聚焦在我們津港市檢一家身上,當事人就覺得是我們起訴他們,天天追著我們搞,這樣不行。我想借助景區、政府、管委會、景區管理公司他們的力量來處理,如果只是單純的把幾個大學生判罰,解決不了關鍵問題,反而可能激化矛盾,所以,方便的話,能不能開個協調會?和法院一起,叫上幾個相關單位,坐下來共同探討怎麼處理這件事。嗨,講白了,也是不想就我們檢察院默默揹著黑鍋,扛著這麼大壓力,也讓岸上那些人下來,試試這水裡的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