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要留在醫院陪萱萱,張睿明先把車子開回家,然後休息一下,晚上來替妻子,順便帶飯過來。
離開醫院前,唐詩和張睿明好好的談了一次。萱萱這次的急病像一顆炸彈,把夫妻之間所有的矛盾徹底的激化了,張睿明沒辦法再回避這個永恆的問題:工作和生活,兩者如何平衡。
唐詩是一名高階心理諮詢師,控制情緒是她的最擅長的工作。但是在孩子面前,母性壓倒一切。
唐詩崩潰了,她幾乎是竭斯底裡的發洩出來,把長久以來獨自照顧孩子,無條件傾斜家庭的壓力發洩出來。
張睿明默默承受妻子的情緒向山洪一樣向自己湧來。他無法辯解,無法言語,在這個家庭最脆落的時候,張睿明只能一遍一遍安慰妻子,說自己的理解和感激,在心裡用堅強壘成堤壩,穩住,穩住。
然而他自己正面對前所未有的難題,萱萱的急病,妻子的不理解,而案子又再開庭在即,這時傳來自己可能被停職的風聲,張睿明神情疲憊至極,擠出一點安慰的笑意對妻子說:“一萬遍辛苦都說不完我老婆的付出,等幾天,忙完幾天,我就來負責接送萱萱上下學,老婆你休息一下。”
“呵呵,少來,我還是那個問題,為什麼不去濱海新區區政府法制辦那個位置,為什麼試一下都不肯?”
繞來繞去還是躲不開這個問題,張睿明沉思了一下,心裡思潮翻滾。是啊,為什麼呢,明明是個業務簡單、輕鬆自在的位置,可能也會有更好的發展,可自己除了舍不下公訴人這個身份,捨不得這身制服,還有那個理由……
張睿明眼神緊緊盯住唐詩,思量講出實情的後果,也是考慮妻子的態度。唐詩毫不退讓,也緊緊盯住張睿明雙眼。
“好吧,既然如此,自己反正很可能被停職,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告訴她吧”,張睿明決定認真的回答妻子,把張家的過去都告訴她。
張睿明把父親張擎蒼過去也是津港市檢一名檢察官的事告訴了妻子,把張擎蒼如何被人舉報,如何辭去公職,張家又是如何從低谷中爬出來的過程原原本本的和唐詩講了一遍。
唐詩原來不知道張家的過去,兩人大學時就在一起,當時只是覺得張睿明沉穩可靠又努力上進,畢業後去了張家,發現張家家境頗為富裕。更可貴是張家家風樸實嚴謹,與一般的暴發戶氣質完全不同,結婚後唐詩也沒挖過這些過去,張睿明當然也沒有提過。
如果不是張睿明今天自己提出來,唐詩根本不會想到,自己的公公居然差點就入獄服刑,自己的丈夫張睿明是在何樣的嘲笑和壓力中成長起來的啊。
“所以,你留在津港市檢,也是為了替父親當年的案子洗冤嗎?但是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後來父親也走上商場,賺了不少錢,現在想起來,可能還是好事,不是麼?”
張睿明緩緩搖頭,沉聲說道:“我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我相信父親他自己也一直不能釋懷,但我決心留在市檢,不完全是為了他,很大程度也是我捨不得檢察官這份職業,我希望能真正為人民做點事情,你看連我們萱萱,我們都已經盡力去給她最好的成長環境了,以為我們兩人只要送她去好學校,這些汙染就找不到她,可現在只是津港四中,連萱萱她們小學,也出現了這種情況。在這種嚴峻的形勢下,如果連我這樣的公訴人都不站出來,那還有誰會發聲,“公地悲劇”只會不斷重演,以後還會有無數像我們萱萱一樣的孩子被無情的傷害。”
說到這裡,唐詩也知道無法說服張睿明,兩人只能試著相互理解,張睿明在車上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腦海裡一片翻騰,從早上的審判委員會會議到突然收到被停職的風聲,再就是萱萱的急病和妻子的哭訴。自己彷彿就像一面被無數壓力拉扯的海綿,面對重壓,榨出所有的能量,只能全力避免被多方的拉扯撕碎。
…………
這一晚要陪萱萱在醫院呆一夜,醫院陪床都租出去了,自己又不能走開,只有在一張小椅子上將就一晚,睡不能睡,坐不好坐,只有胡思亂想,想到案情,又想到昨天張靚給自己看的那條簡訊,停職調查?可現在除了張靚還沒有聽到任何風聲,反正睡不著,張睿明開始分析起這件事來。
如果是紀委調查你,在你知道之前,所有的線都早就布完,你知道的第一句話和最後一句話只會是經典的“請跟我們走一趟,有些情況要向你瞭解。”而不會像現在這樣大張旗鼓,連張靚這種新人都聽到風聲。在中國,大張旗鼓做的事一般都是幌子,真正要做的事都是悄悄的來。所以,背後弄自己的人絕對是沒有什麼實證,所以故意把場子鋪大,顯得熱熱鬧鬧,打算先把自己汙名化,挺過明天的開庭而已。
想到這裡,張睿明並沒有驚慌,他當了十年公訴人,打擊處理過的犯罪嫌疑人超過幾百人了,辦過的案子以千件。以前也被人惡意舉報過,打擊報復那更是習以為常,何況,他問心無愧,從來沒有做過愧對良心的事,又何懼之有。
問題是這次,從老嚴接電話的神色來看,很可能是有人啟動了組織程式來對付自己,可是自己到底是哪裡被人下手了。張睿明百思不得其解。
就這樣迷迷糊糊坐到清晨,清早等母親過來換班。下樓交了費用,張睿明揉了揉下痠疼無比的脖子,迎著晨光,邁步走向未知的今天。
到了辦公室,張睿明接到一個好訊息,是師妹廖彩打過來的一個電話,提到津港四中考慮到現實危害性,陳志軍主動要求拆除塑膠跑道,並鋪上草坪,同時推動其集團公司下屬其他附屬院校拆除塑膠跑道,並已開始實際執行。
“我的好師兄,你可怎麼謝我,上次你拂袖而去,陳校長那邊非常不滿,我可是一直在陳校長那邊吹風,現在按你的要求,先做處理,跑道已經拆了,表明誠意呢。”廖彩聲音柔美,張睿明知道她這是在向自己邀功呢。
“當然謝謝我的好師妹了啊,這次主要還是感謝你和師父願意站在那些孩子的位置上考慮,做了一件好事,不然肯定不會這麼快拆除。”張睿明故意把功勞推到廖彩身上,試探她知道的多不多。
“那當然,不然你以為就你那牛脾氣,動不動就拍桌子走人,這還只是一個民事公益訴訟,刑事訴訟的話,當事人不早就和你懟起來了。”
“是的,是的,我情緒管理還有很多問題,下次一定當面向師父和陳校長那邊賠罪。”
張睿明發現在之前通話中,廖彩並沒有提到法院司法建議的事,連張睿明推動審判委員會,是法院要求的拆除跑道她都不知道。看來她在這起訴訟中,位置並不那麼重要,核心的資料陳志軍不會透露給她。
張睿明打探清楚後,隨便聊了幾句,打了幾個哈哈,就結束通話了電話。張睿明開始整理案卷,明天就是再次開庭的日子了,從前期辛苦的摸底調查,第一次庭審的交鋒,中間雙方不斷的拉扯試探,還有奠定基礎的審判委員會會議,都是為了明天的庭審,務求畢其功於一役。
“咚咚咚,”民行科代理科長李巍敲開張睿明辦公室的門,走了進來,張睿明一抬頭看見他的神色閃避,不敢正視自己,身上汗毛不由自主的立起來了。心裡已經明白,是有人向自己攤牌的時候到了。
“高檢察長叫你馬上去他辦公室。”
果然來了——張睿明想到,但還是故作鎮定的反問一句:“什麼事?”
“你去了就知道了。”李巍似乎不想和自己再說什麼,傳完話就馬上出去了。
張睿明整理一下制服,大步向高檢察長辦公室走過去,他一出門就感受到從各個辦公室門口投過來的異樣目光,張睿明熟悉這種羞辱的目光,像無數道利劍,會伴隨著流言暗諷和幸災樂禍刺穿那些意志不堅強的人。
但張睿明不是,他從檢十年,也歷經過一些沉浮,何況他心裡坦蕩,只感覺一團火焰從心底升起,恨不得爆發出來,蕩盡一切奸邪。
來到高副檢察長辦公室門口,還沒敲門進去,望著門口副檢察長辦公室的牌子。張睿明笑自己,自從接手這個案子以來,自己都已經兩次因負面影響來高檢這裡接受處理了,
張睿明心裡苦笑,沒想到,這轉到民行科來後,本以為是個輕鬆去處,結果,處理的案子卻更復雜了,面對的對手沒想到比在之前在公訴科碰到的還要棘手。
敲門進去,老高和老嚴兩人正等著。老高坐在辦公椅上,老嚴坐在一旁的會客沙發上,兩人都神色冷峻,以一個夾角面對自己,張睿明面前都沒有擺任何座椅,張睿明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要審人的架勢啊。
張睿明走上前去,卻沒有坐下,他準備就這樣站著回答問題,腰桿直直挺立,像一杆旗幟,表明了張睿明不屈不饒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