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說,都是他利用我來吸引人學算學,可對我來說,何嘗不是用他的名望來吸引學生學習這‘葛氏算經’?”
“所以,我剛剛提醒老師,是希望他和劉老大人陸祭酒別玩得太過,回頭把自己陷進去。可老師既然自己早有打算,那就行了。至於老師那一通肺腑之言,我們記在心裡就行。我只希望在老師的有生之日,讓他能夠看到後繼有人的勝景。”
雖說已經是夫妻了,這些天也沒少一晌貪歡,可被張壽這麼一抱,朱瑩還是覺得面頰微微發燙。然而,聽到張壽開口說出了那一番話,她就知道張壽這會兒並不需要溫情旖旎,而是需要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因此,她就靜靜地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聽著他把話說完。
“不是我一個,也不是陸三郎一個,更不是九章堂這區區兩屆不到百人。而是成百上千,成千上萬人……我泱泱華夏,從來都不缺人才的土壤,只是很多人從來沒有這個機會,這才會埋沒在汙泥之中,沒有綻放就凋零。算學是新事物,那更是如此。”
直到最後聽見張壽說,很多人缺少機會便泯然一世,朱瑩不禁為之動容。她這樣出身富貴的暫且不提,可天下千千萬萬的人,有多少人確實需要一個機遇方才有騰躍的機會?
如果那時候因為二哥硬是要把她嫁給陸三郎,她沒有因為祖母的安排而下鄉,沒有遇到張壽……那眼下兩人琴瑟和諧的一幕,豈不是再不可能發生了?而張壽,會不會困頓於那座寧靜卻沒有任何變化的小村子,然後變得平庸無人知?
張壽如此人才都尚且如此,那天下其他人呢?就如同今日陳白沙那樣的儒者,尚且都在會試中折戟,更何況那些根本就不擅長四書五經,卻在別的地方擁有非凡天賦的人才?
想到這裡,朱瑩就輕輕搖了搖頭,隨即離開了張壽那懷抱,理了理頭髮就嫣然笑道:“既然阿壽你已經下了決心,那若有什麼事要我做,你就儘管說。民間婦人都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自然是與君為婦,與君同路。”
見張壽愣在了那兒,彷彿是難以置信自己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朱瑩不禁大嗔道:“幹嘛,你難道覺得我就俗到不會說這些話嗎?還是你不願意和我同路而行?”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會一時這般大嗔,一愣之後,他頓時大笑了起來。如果不是在馬車中,他恨不得把妻子抱起來打個旋兒,宣洩心中那滿腔喜悅。
他們小兩口正柔情蜜意的時候,從葛雍府中離開的這好幾撥人,卻是以最快的速度將今日這些事情散佈到了城中各地。
這其中,那些名士賢達們顯然並不在意什麼老舉人被新舉人挑釁這種小事,否則也不會在張壽回來之前就紛紛告辭。
他們在意的,是如陳獻章這樣的崇仁學派出師弟子竟然也到了京城,是崇仁學派第三代竟然有人考出了舉人,即將邁入會試場。所以,他們幾乎是甫一回到臨時的住處,就立刻派出子侄和學生四下送信,頗有一種狼來了似的擔憂。
而蘇州會館包括華會首在內的那一撥商人富戶,則是在幫朱二渲染那仗義出手之事。在他們的描述中,金萬權和郭晟昔日怒斥人踏壞青苗的言行舉動被無限拔高,於是,朱二那急怒之下含恨出手的一巴掌,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至於張壽……華會首非常明白在這整件事情中,沒有太大張壽出場的必要,所以在囑咐自家會館裡那些人時,他有意提醒,少提張壽,甚至不提張壽,極力弱化他的存在。
於是,就在傍晚,乾清宮裡的皇帝也好,三皇子這個太子也好,全都得知了此事。對於張壽婚宴上那場群賢會,親自帶三皇子去過張園的皇帝當然知道。然而,他那時候並沒有喬裝打扮去前邊喜宴上轉一圈,因為他對於私底下見見那些賢達本來沒有太大興趣。
他當皇帝已經很多年,沒事就微服出宮,見過林林總總各種各樣的人,早已經不是聽聞什麼賢達就慕名前去拜訪的少年了。
可葛雍這已經是邀約了第二批人到府上了,中間卻蹦出來一對聽著有些意思的師生,皇帝自然覺得頗感興趣。要知道,他不如太宗皇帝那般強勢,太宗皇帝是要你做官你卻不應召,那就滿門禁錮,從子侄後代到學生,那就都不用出仕了,而他素來是一種非常隨興的態度。
下頭舉薦某某有賢名,他就下詔召入京城,但兩次下詔之後,如果對方推脫,那他就算了,絕不會第三次下詔。做官這種事,合則來不合則去,天下有的是人才,他何必強求?
所以陳獻章的那位老師,他召過兩次,人家推脫,他就把這個人丟在腦後了,哪怕這些年也聽說過崇仁學派在天下好大的名聲,也有官員上書舉薦,他卻只當耳邊風。
此時此刻,面對自家一手扶持的太子,皇帝少不得對人灌輸著自己那番理念。然而,三皇子靜靜聽著,到最後卻突然開口問道:“父皇,那位陳白沙今科明顯是不打算和學生一同下場應試,而他又是周祭酒的前任舉薦的,也來了京城,那麼父皇打算讓他做官嗎?”
“如果做官,父皇打算讓他當什麼官?”
這是一個很實際,很直接的問題,但三皇子既是坦然問了出來,皇帝也就大大方方地說:“他是舉人,而且如今還不到四十歲,又談不上對朝廷有功,若是以鴻儒啟用的標準,任他為翰林,哪怕只是區區一個檢討,恐怕也會招來攻譖無數。”
三皇子如今已經能跟上皇帝的思路,此時微微一怔後就點了點頭,隨即就小聲說:“那麼,和當初老師一樣,讓他去國子監教化,這應該很對他的路子……不,周祭酒既然因為他去參加老師的婚宴,就停了他的講學,那麼顯然很排斥他。難道父皇打算讓他去公學?
“哈哈,知父莫若子,你答對了,只可惜沒有獎勵。”皇帝笑著摸了摸愛子那圓滾滾的腦袋,只覺得手感很好,唯獨發冠硌手。彷彿是看出了三皇子的疑惑,他微微笑道:“公學已經有劉志沅和張壽兩個官,為什麼不能再多一個?而且,你想不想再多一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