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無私事。這是儒生士大夫對一個完美皇帝的設想。如此一來,無論皇帝冊後、納妃、立太子……反正樁樁件件事情都可以拿到朝會上去討論,然後他們再動用各種各樣的本事去支援,又或者阻撓。至於最後成功與否,是名揚千古,還是遺臭萬年,那就各憑運氣了。
而若是把天子無私事這五個字更推進一步,那麼就是他們更加盼望的一種狀態——天子無私產。畢竟,貴為天子,都已經擁有四海了,還要私產幹什麼?什麼皇莊,什麼內庫,全都是不該有的,那是與民爭利!
從戶部的國庫裡,撥給皇家每年的必要花費,然後用各種圍繞在天子周圍的官府,比如光祿寺什麼的來供奉天子,而天子本人,則是垂衣裳而治天下,這不是很好嗎?
所以,日常的話,皇帝上朝坐在寶座上,對於各種各樣的陳奏,做出可,又或者不可的評判,做一個點頭搖頭大官人,而不要什麼事情都指手畫腳。這就是運轉成熟的官僚系統對一個皇帝的要求。
而但凡是個性強烈的天子,決計會抵制這樣一個重重枷鎖的系統。比方說當今天子,那就是典型的受不了被大臣擺佈。不止他一個,他前頭坐江山的英宗和睿宗,全都是這樣的強硬性格。而當今皇帝最反感的,無疑就是大臣插手自己的私事,覬覦自己的內庫。
可相比這個,他心裡卻還有扎得挺深的另一根刺。
此時葛雍一提皇家那幾條大船,即便面前是自己一向最敬重的老師,皇帝仍然是沉下了臉:“老師,你以為朕不想派船出海嗎?別說張壽要招攬異邦賢達,其實朕也希望派出像他這樣眼界開闊的人出海,去好好看一看大明之外的天下!”
“那一支皇家的船隊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的,一直以來都是司禮監打理,歷代皇帝只不過坐享商船之利而已。之前世宗皇帝的那幾個逆子,也曾經圖謀過這其中巨大的利益,最後差點鬧到船隊揚帆遠洋幾年不歸,英宗能奪下大寶,也不無那幾個逆子倒行逆施的緣故。”
“雖然英宗和朕的父皇登基之後,司禮監服膺,商船歸來之後亦是立刻臣服,但英宗還沒來得及清洗其中那些見風使舵的人,就遇到諸子奪嫡,難以分身,也就顧不上那些船了。”
“等到父皇,同樣來不及在司禮監中大動干戈就去了,楚寬進了司禮監之後,也不知道花費多少工夫才站穩腳跟,如今熬死熬退了那幾個老一輩的,自己成了掌印,方才算是一點一點地把那些原本就屬於皇家的東西重新接手了回來。但這些船一天到晚都漂在外面!”
葛雍卻不在乎皇帝那惱火的態度,悠然自得地問道:“是啊,你說得沒錯,但把從前那批人掌管的東西全都拿過來之後,你覺得,楚寬他還完全是你的人嗎?還是那個從小和你一塊長大的半兄嗎?半兄這話,別人聽著固然有些大不敬,但皇上應該不會生氣才對。”
見皇帝面色倏然一變,卻果然沒反對自己對楚寬的稱呼,老人家就嘿然一笑。
“這些年,他自作主張的次數也應該越來越多了吧?我聽九章說過,楚寬曾經對他信誓旦旦地聲稱,這大明能夠歷經內亂而薪火傳承至今,全靠他們這些身殘志堅的閹宦。”說這話的時候,他完全不知道,這身殘志堅四個字,是張壽自己加上去的。
沒等皇帝說話,葛雍就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自從太宗之後這些年,幾任皇帝要麼是性格柔弱,凡事隨大臣處斷,要麼就是被溺愛慣了,即位之後就胡作非為的,直到英宗皇帝睿宗皇帝,這才總算是有了個明君樣子。而即便這麼亂,大明國力始終不落,這是為何?”
“一來是軍器局素來很要緊,而不論是英宗皇帝還是睿宗皇帝,全都在最初的時候就悄悄拿下了軍器局。二來,皇家的龐大產業也在司禮監的維持下,一直都平穩流轉,竟然沒有因為戰火更迭就易主。而皇帝只要有錢,就能有底氣,花起錢來也不用看大臣的臉色。”
“但軍器局為什麼會這麼輕易就擇主,打理皇家產業的司禮監,又為什麼從來沒有真正侵吞這巨大的款項,皇上可曾想過嗎?單單說是他們忠心耿耿,呵呵,這麼多年來都忠心耿耿,這得多不容易!”
皇帝從來都沒有認真地思量過這個問題,畢竟他又不是親手打下江山的睿宗,可這會兒被葛雍左一句右一句,原本因為被戳軟肋而有些驚怒的他,漸漸就恢復了冷靜。
他一貫認為是祖宗家法傳到現在,培植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人才,這才能保住了最核心的軍器局,而司禮監更是把皇家那些產業打理得蒸蒸日上,所以哪怕某幾個老不死都撈得盆滿缽滿,但只要保證每年送上來的利潤都在增長,他也就沒有大動干戈,可如今想想……
前朝不就是因為每朝每代幾乎都因為爭位而打出了腦漿,於是從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皇帝元世祖忽必烈開始,就埋下了走下坡路的禍根嗎?沒道理本朝他前頭那兩位全都是打仗之後奪位成功,大面上卻竟然保持著穩定。一次例外很正常,兩次就不正常了……
因此,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低聲呢喃道:“朕怎麼就沒想到……難不成楚寬,還有張康……”
“皇上也許覺得這是挑撥離間。掌管軍器局的渭南伯張康,雖說是一介降臣,卻是跟著睿宗皇帝多年鞍前馬後,功勞赫赫的忠臣。司禮監的楚寬,是保護過皇上你和太后,又勤勤懇懇做到現在,宮中那些宦官都當成榜樣的人。”
“論忠心,朝中無數文官武將,都未必比得上他們。可論隱藏的東西,朝中也估計沒幾個人比得上他們。張康和楚寬的性格,是什麼輕易讓他們甘心情願蟄伏至今?是睿宗皇帝遺詔,又或者乾脆就是太祖皇帝祖訓?還是他們知道了某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說到這裡,葛雍在心裡補充了一句。要論隱藏東西,張壽應該不會比那兩個傢伙來得少。
說起來要不是皇帝剛剛突然被踩著痛腳似的突然提那一茬,他也不至於揭這一重蓋子的——太后早就看出來了,授意他找個機會對皇帝捅破這一層窗戶紙,那就擇日不如撞日好了。
不過話說回來,皇帝也好,他也好,竟然都習慣性地用了張壽的轉移視線大法。皇帝用洪氏來試圖分流朝中某些言官的注意力和攻擊力,而他……則是用楚寬和張康來轉移皇帝對張壽的過分關注。
所以說,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