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繞回小西街,在街口停了一下,十多年前,他就是在那兒和一隻死燕子一起躺著,在雪地上哇哇哭。
有一個瞬間,燕三有種鼻酸的衝動,然而很快燕三重新邁動步子,兩隻眼睛眯了起來,臉上掛著招牌的『迷人微笑』,走進了小西街。
當然,『迷人微笑』是燕三自己的形容,麴秀才稱之為『傻笑』,因為讀書時他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是這幅表情;李嬸稱之為『賤笑』,他一出現就要惹自己發火,賤得可以;王大娘稱之為『陰笑』,一年下來,王大娘的雞要被他偷走大半,每次見到他就覺得他在謀算自家的雞;王大娘的兒媳婦月紅更是稱之為『淫笑』,因為燕三曾經夥同李嬸的兒子虎頭一起去偷看月紅洗澡,結果被追殺半月之久,要不是因為當時燕三還只是個八歲的半大小子,估計得追殺終生。
從小西街回到自己的老窩,不到半里的路程燕三足足走了半個時辰,在這段路程中,燕三頭上多了兩個包,但肚子裡也填了兩個燒餅,灌了大半斤黃酒,還有一個油汪汪的大雞腿。當然,他身上揣著的錢錢也會『悄悄』掉落一些,那些被他禍害慘一些的,掉落就會更多一些。
一開始街坊對於從燕三兒身上掉錢這種事情還是很驚訝的,也還過幾次,但燕三矢口否認,幾次之後街坊也就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種極其詭異的饋贈方式,以維繫這個半大小孩怪異偏執的自尊。至於錢財的來路,燕三從沒說過,街坊們也就不問。街坊們有心要對燕三好一些,但燕三表現出來的行為總讓人好不起來,賤賤的讓人按耐不住手癢,故而,燕三以這種別樣的姿態,有些遊離,又特別親暱的混在小西街;
街的盡頭是一座半廢的酒樓,一半歪斜,似乎隨時都要垮塌,高高在上的匾額有『乘風快意樓』幾個模糊的大字,日曬雨淋又無人打理,那字跡已然模糊一片,只剩下字裡行間的風骨依然瀟灑。這樓主人已經棄樓而去,聽說是招惹了江湖仇家,被人追殺,滿門無一活口。又聽說酒樓主人有一個兒子,在修靈大門派,等他回來一定會報仇雪恨云云,道聽途說,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這樓是無人敢佔了,畢竟修靈的門派是誰也不敢得罪的,就是一般的官府也得仰視。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野貓野狗的安樂窩。
麴秀才十多年前來到這裡,據說是落魄,自顧自搬進了這『乘風快意樓』,這麼多年住下來,也沒出什麼事情,可見江湖野說十有八九是唬人的。
兩年前,燕三也執意脫離了張家混,李家吃的日子,搬到了這裡,和一直孤零零的麴秀才做了鄰居。燕三小小的心靈從哇哇哭著來到小西街就有一種自卑,這種自卑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就越發明顯,他從不對人提起過往,別人說起他就默默走開。儘管他一直沒心沒肺地笑,整天鬧得小西街雞犬不寧,好似快樂得不知道年月悠長,但那發自心底的孤獨卻漸漸侵入骨髓。
有一次麴秀才無意間見到燕三安靜地蜷縮在酒樓的屋頂上,眼睛靜靜地盯著南方,無悲無喜,眸子裡卻有種讓人鼻子發酸的東西,他這才知道,那個哇哇大哭的孩童已悄然長大,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心事。麴秀才長嘆一聲,道一句:『笑得更多的人,才懂得更深的悲傷。』一時間月下風聲嗚咽,兩人靜默,憂傷滿樓。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麴秀才親自教導燕三,從文章到武功,從人生到江湖,不一而足。
當親眼看到麴秀才一個縱躍直接跳上三丈來高的大梁,一掌把梨木的桌子印了一個完整的手掌印後,燕三才知道文縐縐、精瘦瘦、滿口之乎者也的麴秀才居然是一個武功高手!燕三立即以一種溼淋淋的崇拜目光盯著麴秀才,那種赤裸裸的羨慕讓麴秀才很是受用,而那種小狗般無辜哀求的眼光又讓麴秀才大感吃不消。
『我不是你師傅,你也不是我徒弟,我是秀才,而你是小潑皮,我們只是住在一棟樓的鄰居,偶爾說說閒話。』麴秀才對燕三說,並一再強調,不得透露自己會武功的事情,否則再也不教燕三。
燕三不明所以,但想到自己以後也可以高來高去,心中興奮不已,忙不迭點頭答應。
自此兩年。
燕三天生機靈聰慧,身體也靈便異常,兩年下來,雖然還遠達不到麴秀才那種一飛上樓,一掌碎木的境地,但也體格健壯,身體輕靈,縱躍如風,一掌下去雖然打不碎梨木桌子,但是豎著也能斬斷三分厚的杉木板,等閒大人已經不在話下了。
燕三走進『乘風快意樓』,正趕上麴秀才下課,廢酒樓的後院頗大,成了附近幾條街小屁孩的容身之所,麴秀才來了之後辦了個私塾,將後院改成了學堂,無門無窗,一株大榕樹蹣跚聳立,粗有五人和抱,枝葉繁茂遮蔽了整個院子,下雨不漏,天晴不曬,正是天然的學堂。
小屁孩一個個走出院門,看見燕三,大些的孩子就衝著燕三拱拱手,口稱:三哥!小的有樣學樣,一路『三哥』不絕。小屁孩一個個如此彬彬有禮,都要歸功於麴秀才的禮儀教導,還有燕三平時在街坊中超高的『聲望』,皮孩子都把燕三當做榜樣。只是偶爾幾個小屁孩臉上泥土灰塵宛然,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進了後院,麴秀才正收拾桌椅,長條形的講臺上靜靜放著一條戒尺,黑沉沉的,長有四尺,方方正正,又厚又長,倒是隻有半掌寬,與其叫尺,稱之為長扁棍還恰當些,也不知今日有哪個皮猴的手板又領教了它的厲害。
這東西燕三領教過不少,以前讀書時還只是偶爾頑皮才挨兩下,這兩年不用跟小屁孩讀書了,但是又跟隨麴秀才習武,這才真正瞭解了這黑尺的箇中三昧。
『練武如做人,不能三心二意,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今早凌晨功課遲到一盞茶時間,再遲到以後就不用練了!』啪!
『手眼身法步,要集中統御合力,才能發揮最大效力,你眼往哪瞟?』啪!
『燕三你今天能耐啊,又偷王大娘家的雞,不欺凌弱小,不屈服威武,我說過沒有?』啪啪啪!
……
這樣的板子,燕三不知捱過多少,開始還是打手板,後來燕三功力見長,懂得躲閃逃命了,板子就開始劈頭蓋臉,饒是他孫猴兒一般的油滑,也被打得嗷嗷亂竄;
終於有一天燕三沒忍住,衝麴秀才吼了一句:『你又不是我師傅,又不是我爹,你有什麼資格打我?!』
麴秀才愣了一下,半天沒說話。燕三頓時一顆心往下沉,看著麴秀才鐵青的臉,第一次感覺後悔的滋味。半響麴秀才冷笑一聲,道:『你猜?!』
黑棍子鋪天蓋地而來。
這一頓打讓燕三在床上趴了兩天才下地,屁股差點沒開了花。然而不知怎地,燕三心頭卻沒有一點怨恨,反而有些開心。有人罵,有人打證明有人關心你做得不好,沒人管,沒人教訓的孩子,那才是凍死在雪地的燕子,羽毛再華麗,生死也沒人關心;
燕三踏進院子,先幫麴秀才整理好桌椅,然後笑笑衝秀才擠擠眼睛,道:『曲先生,我今天宰了兩隻肥羊!』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金銀露出一點給秀才看了看,而後又從腰間連鞘扯出小匕首,衝秀才顯擺:『漂亮吧?告訴你,這刀簡直神了,削木頭跟豆腐似的……』
秀才從不阻止燕三在外頭撈外快,用他的話來說那也是一種歷練,只是告誡他,被人捉住的時候打死打殘莫怨別人;秀才也知道燕三外表吊兒郎當,實際上心底純白如羊,做不出作奸犯科天怒人怨的事情。
燕三還在吹噓,麴秀才的眼光卻突然凝固,死死地盯著那把小小匕首,臉色漸漸變得鐵青。燕三猶自不知死活,將小匕首送到麴秀才眼前,得意道:『羨慕吧?嫉妒吧?哇哈哈哈哈。』
直到麴秀才的手抖抖索索抓過黑尺,這才嚇得燕三一個激靈,衝麴秀才大叫:『哇呀,惱羞成怒啊!』身體一晃就待開溜。麴秀才黑尺揮出,快捷絕倫,啪的一聲大響,燕山嗷嗚一聲,抱著屁股往外急竄。
就見麴秀才身影一晃,宛如疾風吹過,人不知怎地到了燕三前方,一隻手連匕首捏著燕三的手,一隻手高高舉起黑尺,臉色說不出的鐵青難看,壓低聲音嘶聲道:『這匕首哪兒來的?一五一十,一點不漏都告訴我,要是漏了一點兒,仔細你的屁股開花!』
燕三有點呆滯,麴秀才今天的表現讓他從心底感到一陣懼怕,好像下雨天氣那悶在頭頂黑沉沉的烏雲,不知道何時會有電閃雷鳴;他吞了吞口水,心臟瘋狂亂跳,慢慢將黑胖和小白臉仗勢欺人,他見義勇為,而後順手牽羊一一道來。
等說到那兩個空空的奇怪荷包,麴秀才捏著燕三的手又是一緊,燕三疼得呲牙咧嘴,麴秀才猶自未覺,反而急切地問那荷包如何模樣,如何奇怪,又有如何標記,燕三忍痛一一說明。
麴秀才鬆了手,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矮桌上,嘴裡喃喃道:『芥子袋,芥子袋,還好,還好,不是宗門……』一身冷汗浸透中衣,濡溼了外袍。
回過神來,燕三還在一邊捧著被捏得青紫幾個手印的手哀聲叫疼,麴秀才怒從心起,一把抓住燕三衣襟,舉得燕三雙腳離地,冷冷喝道:『小王八蛋,你知不知道闖了多大的禍事?』
燕三一顆心又開始碰碰亂跳,麴秀才今天如此反常,莫不是瘋了?他是不是要殺我?這個想法一出現,他的心又跳快了一些,趕緊搖搖頭,道:『不知道啊,怎麼了?』
麴秀才一把將燕三推落在地,而後長嘆一聲,又將燕三扶起,幫他整了整衣襟,盯著燕三看了半天,這才道:『小王八蛋,你今天偷了兩個元修!比我還厲害十倍的元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