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四門大開,數萬妖卒滾滾而出,一路西進,一日功夫,已進百餘里,抵達馬嵬坡下。÷→
馬嵬坡前,此時千樹梨花早謝,萬朵碎玉飛瓊,盡化浮塵泥土。
“停!”
紀若塵軍令一出,數萬妖卒便齊齊停住腳步,如臂使指。隨後軟轎轎簾掀開,紀若塵自轎中步出,先環顧四野,再向隨行將軍們吩咐幾句,各將軍便率領部眾,守住了各處交通要道,將馬嵬坡圍了個水洩不通。
紀若塵則不動真元神通,一步步慢慢向坡頂山神廟行去。道路兩旁,盡是有些年月的梨木,一棵棵生得枝杆盤虯,根枝間盡是歲月風塵。當此隆冬時節,梨木本該生機俱寂,潛藏深眠,以待來年開春時節才是。可是這山間的梨樹卻是剛剛勃發,隨即凋然零落、委頓成泥,轉瞬間繁花落盡、生機消逝,充滿了怨懟憤恨。
紀若塵信步上山之時,神識早覆蓋了整個馬嵬坡,此地之事,已大略猜出十之六七。只是他即不知道為何自己當日心中會忽然悸動,也不知為何這滿山梨木,看上去如此怨戾。
當他進入山神廟,站在庭院中時,神識已如水銀洩地,佈滿了整座小廟,將點滴氣息一一匯聚,重行在識海中映出。於是紀若塵便看到千名禁軍鼓譟叫嚷,揮刀搶槍,要衝進廟中。眾內侍和侍衛用身軀死死護住廟門,將軍卒據之於門外。正殿中,明皇面色蒼白如紙,正向伏地不起的高力士說著什麼。接下來,便見楊妃與高力士出了正殿,向東首偏房行去。再下一刻,則是楊玉環懸於三尺白綾,然後高力士指揮眾軍士將偏殿推倒,權做掩埋。
看到楊玉環將三尺白綾繞在頸上時,紀若塵腦中猛然炸起一記無聲霹靂,剎那間被震得一片空白!
這一刻,他看不見,也聽不見,只覺得周身肌膚如炙,似乎身旁盡是熊熊兇焰,隨時可將他燒成一堆焦骨!
雖然紀若塵修為早已今非昔比,然在這烈焰焚城中,卻始終難辯真幻。他勉強張目四望,但見視線所及處盡是熊熊烈焰,透過吞吐的火焰,扭曲的煙氣,勉強可看清些燃燒著的樓宇亭臺、傾頹中的參天古木。他在烈焰中強自張目,剛看得短短片刻,眼中即是一陣刺痛,這烈焰焚城旋即暗了下去,一切復歸黑暗。原來他的雙眼,竟被灼得一時不能視物。
只是雖然世間盡墨,可那漸行漸遠的背景卻清晰起來,於是那浮自心底的痛,也便再也掩蓋不住。
紀若塵一聲大叫,猛然自黑暗中掙脫出來。他雙膝跪地,全靠雙手撐著,才沒有倒下去,身上冷汗陣陣湧出,早將他單薄衣衫浸透。汗水涔涔而下,在他身下匯成一汪小水。
好不容易,紀若塵才喘息稍定,全身上下如欲虛脫,不僅真元空空如也,就連體力也所餘無幾。山河鼎內,一片冰冷,冥蓮盡失靈氣光澤,只蓮心最深處還殘留著一星湛藍,那是最後的溟炎。
紀若塵掙扎著站起,環顧四周。周圍仍是那座破敗小廟,院中可見兩處殘留篝火灰燼,早已冰冷。正殿殿門半開,裡面隱約可見拼在一起的香案。西偏殿尚是完好,東殿則已是一片瓦礫。空中早是鉛雲密佈,寒風吹過,灑下紛紛揚揚的雪片。
紀若塵運起僅餘真元,右手一揮,東側偏殿瓦礫紛紛四散,落出下面的殿面來。在這廢墟下面,僅壓著一襲華裙,卻無楊玉環屍身!紀若塵似早已料想到了這結果,只是暗歎一聲。自在蒼野生死博命之時,支撐著他堅持下來的理由之一便是復仇,可此時真見過楊妃自縊,滿腔怒火,忽如春雪化了,漸漸逝去。明皇倉皇西遁後,也不過走了百餘里,妖卒發力,最遲一日夜功夫就可追上。
只是明皇雖在,可紀若塵已生不起殺心。
立在這座悽清冷僻的小廟中央,紀若塵心底也如這朔風飄雪的天,漸漸落寞。他神識歸於冥蓮蓮心,與最後那星點溟炎融為一體,歸於孤寂。在太極殿溫養大成的人間帝王氣,至此漸漸消淡。
一張一伏,合乎天道。對紀若塵來說,借太極殿修成的帝王之氣,已是氣勢之巔,此刻歸於沉寂,正暗合了大道。
不過於他內心深處,其實也有些想不明白,這次的氣勢消沉,是潮生潮落的順勢而為,抑或又會是摻著些別的什麼。
待紀若塵步出山神廟時,天色已晚,鵝毛片大小的雪花紛紛洋洋地落下,早將遠近群山裝點成一片銀白。大軍來時的官道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行路艱難。在這大雪朔風的天氣,又近黃昏,別說是荒山野嶺,就是官路大道上也看不到半個人影。妖卒雖不若常人那般畏冷,但在寒風大雪裡站了半天,也凍得嘴唇青灰。方圓幾十裡內,惟一能夠遮風擋雨的地方就是坡頂的山神廟。可是有軍令在,就無人踏上坡頂一步。
紀若塵徑自穿過一眾妖卒,回到軟轎,淡淡吩咐道:“回長安。”
轎旁將軍們俱是一怔,不禁問道:“大將軍,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餘里地,雖然下了雪,可是我等若輕裝疾進,最多天明時分就可追上他們。屬下已驗過周圍痕跡,那明皇身邊最多也就一兩千的軍馬啊!”
軟轎中沉默片刻,紀若塵方道:“回長安。”
自成軍以來,紀若塵軍令最多隻下到第二遍,而且從不解釋。諸將軍也知違逆不得,各自散開,收攏部隊。依著濟天下傳下的法門,各部掉頭,依序而行,片刻功夫又是一隻嚴整大軍踏雪夜行,向著西京滾滾而去。
軟轎之中,紀若塵雙眼平視,瞳孔中隱約浮現一絲藍色。雖然軟轎封得密不透風,他亦不再神遊,全部神識盡守在冥蓮蓮心處一點虛無之中,可是轎外百丈之地一花一木,一雪一塵,皆在他心底清晰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