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豔陽高懸,直曬在身上甚至有點暖洋洋的感覺。算一算日子,紀若塵佔據潼關已有半月。半月之中,數萬妖卒盤踞在潼關之中,休養生息,還有在押的近十餘萬俘虜,每過一日,便會有數千人被轉化成妖卒。當然,這一切都未驚擾到普通人,對於潼關百姓來說,只是換了批管事的大人,城頭換了面旗幟而已,市面雖然無復戰前的繁榮,但街道上也逐漸可以見到行人。
雖是紅日高懸,潼關上卻蒙著一層淡淡霧氣,從不見散去,關內處處皆處在淡淡陰翳之下。惟一可見明媚陽光的地方,便是守備府正堂,紀若塵日日神遊之處。此刻一束陽光透過正堂大門,正正好好地照在紀若塵臉上,便可見他面龐外正有隱隱煙氣升騰。
此刻紀若塵神識早已散於方圓百里之內,且正以極緩慢的速度旋轉著。依此速度,每過一年,方能旋繞一週。將神識佈於四方是一回事,若想將散於四方的神識旋動起來,卻是難上加難。如能辦到這一點,便意味著道心於神識的控制已到了神乎其神的境界。以紀若塵這等透過神識汲取天地靈氣的法門來說,過往便如在叢林中採摘野果。而神識旋動,即等如是在田畝中收割莊稼,所獲遠超以往。
他神識雖旋動得極慢,但畢竟已動了起來,以後自然會越來越快。即使如此之慢,以紀若塵此刻道心,也不過能推動神識旋動半杯熱茶的功夫,然後便會筋疲力盡。然而,他畢竟又尋到一條下山之路,一條几乎筆直向下的路。
紀若塵全副心神都附著在神識之中,漸與天地相融,逐漸模糊了本身意識。空蕩蕩的識海中,文王山河鼎孤零零地懸著,鼎口偶爾噴出一縷湛藍溟焰。
鼎身三面上,各鐫刻著一個星君圖紋。於這萬籟無聲之際,三個圖紋悄然活動起來,藉助若有還無的微弱星力悄悄交談。破軍首先怒道:“貪狼,若非有你相助紀若塵,我豈會如此輕易就敗了?”
貪狼冷笑道:“你自己貪心冒進,怪得誰來?我若說那日星力運用都是他自己所為,你定也不信,那就都算我的吧!”
破軍怒意更盛:“若說貪婪,誰貪得過你?如果不是你貪圖他福報豔緣,擅自在六界壁障中加以阻攔,怎會失陷於此?他又怎會借你之軀榨取星力,以星力對星力,破了我的法門?就憑他道心中那麼大的一個破綻,我便有十足把握奪他命宮!”
貪狼譏道:“人家自破道心,引你上鉤,你還真以為自己鬥得過他?就這點見識,也配與我並列?”
破軍毫不示弱:“他道心上那道傷痕,豈同尋常?傷痕之重之深,怕是他自己也未必預料得到。若繼續鬥下去,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貪狼哈哈大笑:“就憑你那殺伐氣勢,也能撐得過一刻?紀若塵修道,行的可是千里孤行的絕路,你能與他相比?”
破軍與貪狼吵得不可開交之際,鼎身另一名星君終忍不住道:“都落至如此境地,還吵什麼?難道是得意的事嗎?”
兩星君登時沉默,半晌貪狼道:“我們失陷得還算明白,七殺星君怎麼也在這裡了?”
七殺長嘆一聲,良久方道:“那日決戰,我見他單身只矛,衝陣破敵,以千丈血路,破敵之軍魂,一時見獵心喜,氣機漏了些,誰知當時就被他抓住,那時他還在與虛天決戰呢……唉!”
破軍默然片刻,也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道:“七殺本不是以戰力見長,失手被擒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現在不還有廉貞在外嗎?他機變最多,最識時務,或許會有辦法奪取命宮,放我們出去。”
七殺嘆道:“廉貞…他很快便會過來的。”
“為什麼!”破軍吃了一驚。
七殺苦笑道:“就因為它……太識時務了。”
三兇星方自感慨之際,忽然只覺渾身一緊,登時被無可抗拒的大力緊緊束在鼎身內,再也活動不得。隨後星力被濤濤不絕的抽出,注入到鼎心溟焰之內。就在三星君被抽得魂魄欲散之際,九天星力終於被引動,滾滾而下,瞬間將三星君體內星力補滿,然而這些星力旋即被山河鼎抽走。如此補了即抽,抽了再補,星力忽而滿溢,懸即空乏,實有無邊痛苦。三星君苦不堪言,卻又向誰去訴說?他們私存下來用於相互說些私話的點滴星力,早在這星力湧進流出的浪潮中被挾裹而去。
此時守備府正堂中,最後一線陽光已然消失。正午時分高懸驕陽所投下的陽光,進入堂便被重重黑霧所吞沒。若大正堂已被濃黑如墨、陰溼厚重的濃霧充斥著,在霧的中央,一處連線陰間的通道隱隱成形。一身黑甲的趙奢從霧中走出,取下頭盔,單膝跪在紀若塵面前,沉聲道:“恭迎大將軍!”
趙奢身後,八百鬼騎列成方陣,整齊跪下,同聲道:“恭迎大將軍!”八百鬼騎聲音如一,沉鬱渾厚,轟轟隆隆,如怒海伏濤。
黑霧所過處,便似沒了疆界,根本看不到正堂四壁。八百鬼騎列成寬大戰陣,也分毫不覺擁擠。
紀若塵雙目低垂,正容高坐,氣息漸漸收斂,終至半點生機也無。此時卻見另一個紀若塵從坐定不動的身體中緩緩站起,向正堂中央的陰間之門行去。這個紀若塵身形眉眼略顯模糊,並非實體,而是他全部神識凝聚而成的元神魂身。如以人間修道方法而論,元神離體另成法身,那須是上清太仙境以後才能有的境界。而元神法身能夠自如行走,則道行需要更上層樓方可。如進了玉清境,修煉的便是元神的種種神通運用了。
不過紀若塵自蒼野降生時便以魂體存世,破開六界壁障來到人間時也只是無形無體的魂體,直到後來才攫取天地靈氣凝聚成了肉身。因此元神肉身分離,於紀若塵而言實就是一種本能,想要離體便可離體。紀若塵修行之途從未在任何道典法訣中有所記述,他只知大道若恆,修行越快,便越是危險。然而是何種兇險,又來自何處,紀若塵無從知道,也無人能夠指點。誠如濟天下所言,躍萬丈高崖而下、卻能不死的,古往今來,也不知是否曾經有過那麼一個兩個。
人間界與蒼野雖然迥異,但有一點倒是相同的,即是魂身威力法能皆是有限,遠遠不及肉身。當然,若能修煉到白日飛昇的至境,元神便會多出許多大威力的神通,又非肉身所能比。不過無論蒼野還是人間,紀若塵皆距離這無上境界相去甚遠。若單論道心,或許已只是相差一線,但這一線的區別,便是神仙凡人。
紀若塵道心雖破,但浩浩之氣初成,舉手投足,皆堂堂皇皇,大氣凜凜。雖只是無形無質的魂身,然而那君臨天下之意,卻是再清晰不過。且他以文王山河鼎,載九幽溟焰所結玲瓏心,作為已身金丹,卻是與尋常修士金丹大不相同。雖然不如自己煉出的金丹靈動,但威力卻遠有過之,且可通行陰陽兩界。
趙奢與八百鬼騎流水般在紀若塵面前分開,在他行過後,又在他身後合而列陣,踏著他的步伐,鏗鏘向黑霧中央的陰間之門行去。雖只是八百鬼騎,但追隨在紀若塵身後,便似有了萬千大軍的氣勢。
將將步入陰間之門時,瀰漫的霧氣中忽然灑下千萬點燦燦星芒。萬千星芒聚在一外,匯成個高冠古服、容貌儒雅的星君,攔在了紀若塵面前。
紀若塵負手而立,望著這攔住自己去路的星君,淡道:“不愧是廉貞。”
被紀若塵一語道破來意,廉貞星君也不禁怔住。不過他旋即拜倒在地,道:“主公如此說,便是接納廉貞了,先受廉貞一拜!”
這廉貞反應如此快捷乾脆,倒真不愧了七殺給它的識時務之評。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起來吧。你能知道這時候過來,還算不錯。”
廉貞應聲而起,微笑道:“這是最後的投效時機,我豈會不知?錦上添花哪如雪中送炭。若是主人辦完了手上的幾件大事,怎還有用得著廉貞的地方?我此時來,還能為主人盡一二綿薄之力,日後主人大業得成,論功行賞時,當然也不會薄待於我。至少當可原宥廉貞當年的小小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