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此事,周大生還特意去了榆州縣七中一趟,想要找到自己的兒子周興,詢問他對於此事的看法。
周大生趕到學校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同學們都在上晚自習。教室上空的白熾燈,在同學們課桌上投下了一層斑駁的光影。
班長毛君用鉛筆頭戳了戳周興的後背,壓低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好奇:“周興,後門那人誰啊?穿得跟咱校門口賣菜的老大爺似的,他說有事情要找你。”
聞聽此言,周興握著鋼筆的手頓了頓,墨跡在練習本上洇開小團陰影。
“什麼,有人要找我?”周興疑惑道。他剛才正在刷數學基礎題目,為明天的期中考試做準備,聽說有人找他,連忙朝教室後門邊上望了過去。
“咦,剛才還在後門邊上,怎麼一晃眼的功夫,就看不到人了?”毛君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有些困惑地說道。
他也是去辦公室交作業,回教室時遇到了那人,問明白事由後,便向周興捎了一句話,現在人不見了,倒是讓他有些尷尬起來。
周興不會認為他毛君是在故意撒謊吧?他明明不是這種人啊!
“我出去看一看吧。班長為人正派,我相信你不會說謊話的。”周興拍了拍毛君的肩膀,溫和地對他說道。
毛君“嗯”了一下,周興對他的這份肯定,讓他心裡十分受用。
周興一邊說著,一邊走出教室,突然瞥見走廊拐角處閃過的藏青色衣角——那是父親常穿的中山裝,洗得發白的衣領翻折著,露出脖頸間曬得黝黑的面板。
記憶中每次父親來學校,都是這樣躲躲閃閃的,像只受驚的田鼠,總在他發現前迅速藏到樹後或牆角,像是這樣就能不被人發現似的。
“這是我爸?”
周興驀然一驚,天都這麼晚了,父親還來學校找自己做什麼?難道是家裡出了什麼事故不成?
“是周興他爸?”跟隨在周興身後的毛君,懊悔得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剛才他的話語裡面,對周興他爸好像很不尊重啊?
“是不是應當找個機會,向周興他爸問個好,免得因為自己言語上的不禮貌,傷害了人家父子倆的自尊心?”毛君暗中思忖道。
周興無暇關注毛君的臉上表情,他急匆匆地追上前去,鞋子踏在水磨石地面上,迴音格外清晰。
他在樓梯間拐角處剎住腳步,看見父親正蹲在消防栓旁邊,背對著他,手裡攥著一頂舊草帽。那頂草帽邊緣破了個洞,草辮間還沾著幾根稻草,是今年九月份,秋收時父親在田地裡編織的。
“爸?”周興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飛簷下的燕子。
周大生猛地站起身,草帽被捏得變了形。他轉身時,中山裝後襟沾著牆皮的白灰,褲腳還沾著星星點點的泥點。
這位年近五旬的農民,此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粗糙的手掌在褲腿上蹭了又蹭,囁嚅著:“周興啊,你總算出來了?我這次過來,沒給你添麻煩吧?”
周興的目光落在父親磨破的袖口上。原本是件藍色的確良襯衫,如今洗得泛白,袖口處還打著補丁。
“咋不直接去教室找我?”周興伸手替父親拍掉背上的灰,指尖觸到父親嶙峋的肩胛骨,像觸到秋日田野裡裸露的秸稈。
周大生往後退了半步,鞋底蹭到樓梯臺階,發出細微的聲響。他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那裡的解放鞋開了膠,露出裡面的粗布襪子:“爸這一身衣裳……怕給你丟人。你們高中生都穿得齊整,爸這模樣,要是讓你的同學們看見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個字幾乎消散在樓梯間的陰影裡。
周興只覺得胸口像是被人攥了一把,又酸又脹。他想起上一世剛入學時,確實有同學笑話過他。那時他也曾躲在宿舍被窩裡哭,怕被人知道自己來自啞巴河村的貧苦農民家庭。
後來更是逃到嶺南打工,給那個蔡玲做了三年舔狗,依舊被人看不起。
可週興現在兩世為人,內心的精神世界早已變得格外豐盈和強大,此刻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那些年少的虛榮突然變得荒唐而可笑——眼前這個男人,用粗糙的手掌在水田裡插秧,在烈日下收割稻穀,用汗珠子換來了他走出鄉村的機會,自己有什麼可羞恥的?
“你這說的啥話!”周興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在樓梯間裡激起迴音。他看見父親猛地抖了下肩膀,眼神裡閃過驚慌,這才意識到自己太急了。
他深吸一口氣,放緩語調,伸手握住父親佈滿老繭的手:“爸,你聽我說,你是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不偷不搶,有啥丟人的?我要是連自己親爸都嫌,那才叫丟人呢!”
話音剛落,樓梯上方傳來一陣腳步聲。周興轉頭看見康綺正拿著一本書往下走。康綺愣了愣,目光在周大生身上停留片刻,隨即笑著打招呼道:“周興,這是……”
“這是我爸。”周興鬆開父親的手,卻故意往父親身邊靠了靠,讓兩人的肩膀挨著,“他來學校找我有事。”
“伯父好!”康綺很自然地問好,目光掃過周大生的舊中山裝時,沒有一絲異樣。
周大生慌忙點頭,喉嚨裡發出“哦哦”的聲響,想抬手打招呼,又想起手上的老繭,慌忙往後退了幾步。
康綺淡淡一笑,又和周興閒聊了兩句才離開。
腳步聲消失在樓梯拐角,周大生像被抽走了力氣般,靠在牆上緩緩坐下。他盯著康綺消失的方向,嘴唇動了動,忽然抬手抹了把眼睛:“周興啊,原來……原來富裕人家的學生也不都是看不起咱的。”
周興蹲下來,與父親平視。他看見父親眼角的皺紋裡嵌著細密的灰塵,鬢角的白髮在陰影裡閃著光——這些都是他從前在課本里忽略的細節。
“爸,”他伸手替父親理了理歪掉的衣領,“別人怎麼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咱自己得看得起自己。你供我讀書,比村裡那些遊手好閒的人強上一百倍。”
周大生抬頭看著兒子,陽光從上方的氣窗斜斜照進來,在周興臉上鍍了層金邊。他忽然想起兒子小時候,蹲在田埂上看他插秧,奶聲奶氣地說:“爸,等我長大了,要讓你住大房子,坐小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