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不要入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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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洲依然坐在高雲歌腿上。
高雲歌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去一筆帶過。若是其他人聽了,說不定還會樂樂呵呵地給上祝福,恭喜高雲歌的妹妹苦盡甘來。
但宋洲知道那道紋身只是高雲歌身上最具像的一道傷疤,更多數不清的、沉重到能拽著人淹沒溺亡的創傷,無聲息地藏在那雙平靜沒有波瀾的黑色眸子裡。
而顏料刺入面板的肉體的疼痛,反而是他所承受的最輕的負擔。
宋洲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設,才去仔細端詳高雲歌的紋身。
高雲歌躺下時腰線柔和,薄薄一層腹肌反而更加明顯。最隱蔽的肌膚上,那雙並不對稱的翅膀隨著呼吸起伏,像是真的擁有生命。高雲歌說他妹妹小名叫“飛飛”,收養她的人家給她取名叫孫菲。宋洲指著其中一處交錯的線條,高雲歌點點頭,說:“嗯,那是我妹妹名字的縮寫。”
宋洲很快就舉一反三,找到了高雲霄的名字,他的注意力又被另一處吸引。
宋洲戳高雲歌紋身最邊緣的地方,接近腰側,問他這幾道線條湊在一起像不像“sz”,他又隨即改口,不給高雲歌任何反駁的機會,無比堅決地認定,說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你心裡終究是有我的。”宋洲是那麼不普通,完全可以那麼自信。他摁住高雲歌的腦袋讓他也來看看,高雲歌露出個拿他沒辦法的笑,順著他抬起後腦勺的手勁,居然真的點了點頭。
這個答案宋洲應該滿意的。
他應該跟著一起笑的,他的表情愉悅,心裡卻更空落落了。
宋洲從他身上起開了,坐在沙發一旁掩面,氣質憂鬱。高雲歌爬過去,屁股貼著腳踝坐在他邊上,腦袋歪了一下,詢問:“不做嗎?”
氣氛都到這兒了,還怎麼做啊!宋洲十指大張做抓狂狀:“我是人不是狗,隨地發大小情!”
此時此刻他終於回憶起自己的誓言,斬釘截鐵地質問:“況且你還沒有說你愛我。”
高雲歌:“……”
高雲歌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餐廳的島臺前,背對著宋洲,拿起還沒喝完的酒和飲料。
宋洲屬實也有些懊悔。他自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快意慣了,但問高雲歌要愛,說愛,是不是……太貪心了。
宋洲扭頭,盯著他的背影,老話說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高雲歌並沒有像很多打工人那樣新衣染發換車三件套,平時怎麼樣,來見宋洲的時候也是什麼樣。他的頭發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剪了,刺刺的蓋住後脖頸,宋洲坐到他對面,他於是也坐下,一隻手把額前的頭發往耳後撩,他跟宋洲坦誠:“我之前其實已經見到過你兩次。”
他另一隻手握著玻璃杯,旺仔牛奶和白酒混合在一起,每次喝,濃鬱的奶精香都蓋住了酒味。
餘光裡,那幅八塊紙鈔的抽象藝術裝飾色澤鮮豔,那塊木牌暗淡渾濁,上面的刻字依舊模糊不清。
“八月份的時候我也在天騏,一條流水線上配兩個鉗邦手,我做過一段時間。”
宋洲脫口而出:“你記工本上沒寫這段啊。”
高雲歌眉毛一挑,有些詫異。宋洲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慫縮著肩膀雙手捂緊唇,示意高雲歌繼續。
“其實一條線上配一個鉗邦手就夠了,只是澳爾康的要求太高,剛開始做大家都不熟練,怕出問題,就暫時先配兩個人,我其實算是幫忙,錢後來直接問他要而不是老闆,就沒寫。”高雲歌垂眼,手還搭在桌上玩那個喝盡的杯子。
房間裡一下子只剩下玻璃杯底轉動時和大理石面摩擦的細微的粗糙聲音,高雲歌說,有一天天騏設計部的助理請假,設計師就拿著材料來車間成型,並交代做好後直接送去檔口。
那時候剛好有一波流感,所有人都按規定戴口罩,高雲歌也不例外。
天騏的檔口連通三個門面,在麒麟灣工業區裡算是最有派頭的。等他拿著做好的鞋來到檔口,裡面圍著茶桌已經坐了烏壓壓一幫人。
沒等他走到茶桌邊,就有人殷勤地起身過來拿,再遞給坐主位對面正中間的那一位。高雲歌聽到了熟悉了溫普腔調,那個人只看一眼,就說這裡不行,那裡不對,明明連原廠原楦都調給天騏了,為什麼樣品還是做不好。坐他對面的盧總給他的茶杯添水,笑盈盈地誇獎他精益求精。
但他已經失去了耐心,毫不留情面地問,難道這就是山海市第一梯隊的鞋廠車間大貨生産的真實水平嗎?
盧總嘴笑眼不笑,把設計部的主管叫到面前,把那隻宋洲挑出好幾個毛病的樣品鞋擺到他眼前。主管的氣就撒到高雲歌身上,鞋朝高雲歌的臉扔,被他接住抱在懷裡。桌上其他人的目光這才落到他這個工人身上,唯獨宋洲沒有轉身,是還在氣頭上尚未平複。
“他一個人是一條流水線啊,你沖他發什麼脾氣。”沒等那個主管說話,宋洲先高著嗓音不容置疑地來了一句。那個主管把罵人的話都嚥了回去,皺著眉擺手,示意高雲歌趕緊走,等宋洲終於扭了個頭,只看到那個人離去的落寞背影。
宋洲一臉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