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客車大巴行過崎嶇柏油路,一路上像是被反複撬開的罐頭。
合不緊的玻璃窗跌宕震鳴,交談聲,打鼾聲,咀嚼聲,各種聲音時刻在耳邊好似拉鋸,冷風塞進車廂,將味道混合得更複雜,也更難耐。
故土郊外工廠密集,放眼而去都是連綿的煙囪,因此天色也總是灰白的,即使是響晴,也好像隔了磨花的玻璃,看著不甚明朗。
秦榛運氣好,上車時分得了靠窗的位置,只要一直轉頭向外就能免去交談。
他也的確是這麼做的,望著窗外看光線被陰雲一層層吞沒,直到黃白的日輪也隱匿,才遲鈍地意識到已經傍晚了。
這時旁邊人手肘搗了搗他,他很慢地轉過臉,手裡被塞進了一顆鹵蛋。
“吃個吧,還要好久才能到站呢。”老嫗笑起來很是淳樸。
“謝謝阿姨。”他握緊,低下頭隔著包裝捏了捏,並沒有立刻取開。
老嫗又拿著去分給其他人了,回到座位時他已經裝進了大衣兜裡,枕著胳膊,閉上了眼睛。
站臺在離家約莫百米處,下車時夜風夾著濕冷,路燈慘白,照得影子都無所遁形。歸家的路很長,秦榛走得很慢,腳步如拖了巨木般遲緩,短短路途用了將近二十分鐘。
衚衕盡頭一片漆黑,住宅樓被周圍低矮的樹木襯得陰鬱,單元門已爬滿鐵鏽,觸碰時沾得手上全是渣滓,他拍了拍,樓道昏黃的燈應聲亮起。
記憶裡潮濕腐朽的感覺撲面而來,訂奶的鐵皮盒,貼著廣告的牆體,窄小的樓道,灰褐的階梯。
視覺在進入時驟然被收緊,外面燦爛廣闊的天地隔絕遠去,面前只有永恆不變的昏暗逼仄,一眼望得到底的生活,壓抑和悲苦卻茫茫不盡。
秦榛家住頂樓,門口有塊被欄杆圍擋的平臺。在小到還沒被試卷掩埋的年紀裡,他常去小賣部買幾毛一瓶的泡泡水,扒著欄杆往下吹。
光線在泡泡表面塗抹出斑斕的虛影,飄浮旋轉,繞著旋梯下沉,但總在半路就破滅了。他總是不甘心,便吹過一次又一次,直到用盡了,還學著拿洗潔精自制,可都沒能使泡泡成功飛出樓外。
時隔多年,秦榛又站在當初的位置望去,那時還只顧著為泡泡傷感,而若消失也是另一種離開,現在想來,他才是真正被困住的那個。
叩開門,白熾燈光照得女人臉色變化更明顯,先是往外瞅了瞅,見只秦榛一個人,才慢吞吞地退了半步迎他進來。
客廳的陳設半分未變,傢俱卻比從前更添破敗,秦榛不願細看,直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留她佝僂著背跟在身後絮叨:“你怎麼來了啊……你爸上次不是說不讓……”
“媽媽。”他在房間門前停下,“這裡也是我家,我不能回來嗎?”
女人連忙賠笑道:“還不是怕你爸見了你生氣嘛,他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瞭解……”
說著還從頭到腳打量他,面露嫌色,“木木啊,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咋什麼都沒帶啊?錢……寄得也沒剛開始多了,你知道你爸他就好那一口,還不買點禮物……”
秦榛沒回答,而是問:“爸呢?”
“還能去哪兒啊,又在外面打牌唄,你爸他總這樣,我管也管不得,說了他就要……”
“嗯。”他冷淡地打斷,“我想在這住一段時間。”
“住……?”女人第一反應先是驚愕,繼而為難道,“你太突然就回來,不打個電話提前講,我都沒收拾……再說你不上班啦……”
話語中提及的父親出場比預計得要早,秦榛握住了門把手,還未等按下,男人便摔摔打打地回了家,腰間掛著的一串鑰匙叮當響,噴薄的吐息帶著煙味,濃烈而刺鼻。
“爸爸……”
他轉身,剛喊出稱謂,就被一腳踹在了側腰上,不堪承痛的身體扶著門倒了下去。
“敗壞門楣的東西……你回來做什麼!?!”男人彷彿見了瘟神,恨不得將所有惡毒的詞彙都釘在他身上,“你個上趕著巴結的下賤貨色,因為你我到現在都抬不起頭!你還有臉踏進家門,給男的作踐的玩意,我真是看見你都嫌髒……”
秦榛咬著牙,勉強站起身,料想腰上應該淤青了,痛意連綿成片。
“我回來住。”他困難地呼吸,“我被學校辭退了,沒工作,也沒有錢了。”
幾秒的靜止過後,秦榛再一次被踹倒在地。
“回來?”男人冷哼一聲,抽了皮帶在手心拍得啪響,“怎麼,當初跟著說跑就跑的那個渾小子不要你了?”
“對。”秦榛再沒起身的力氣,找虐般地自揭傷疤,“他厭倦我了,喜歡上別人了,和我提了分手。”
“還不是你活該!!也不想想就憑你也配?!”男人揮起皮帶狠狠朝秦榛打去,皮帶割斷空氣不斷抽在他身上,密如針雨,而吼聲像是滾雷發出的爆鳴,
“從小叛逆不聽話就罷了,長大了好不容易指望你能出人頭地,結果你都幹了什麼?!沒錢沒工作沒人要,你怎麼好意思說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