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嶽憐青頓覺荒謬好笑,刺道:“好一個同生共死!你這做師兄的,對他可算仁至義盡,若是易地而處,他又會如何待你?”
裴霽蒙受嶽汐燕救命之恩,卻與嶽憐青有殺父滅門之仇,不怪他怨憤難平,應如是無從置喙,幸而嶽憐青早已過了被仇恨矇蔽雙眼的年紀,逼視著他道:“陳秋已死,任天祈的薄冊可是落在你們手裡了?”
應如是搖頭道:“事敗之後,陳秋自知逃走無望,將它毀去了。”
他受傷在先,又強提真氣替裴霽護持心脈,撐到此時已是勉強,嶽憐青窺出二人行氣順逆,突然出手拂去,搶在電光石火間將他們分開,左手推起裴霽上身,右手疾拈銀針,蘸酒過火,取中腧穴,入針過寸,緊提慢按,一進三退,涼意隨針滲入穴位,複又向上遊走,昏迷中的裴霽微微張口,發出呼吸聲。
聽得氣音,嶽憐青指下撚轉,留針再入,這回取中的是背心靈臺穴,徐徐刺進,這回是緊按慢提,三進一退,熱感由穴位向周遭擴散,裴霽悶哼一聲,猛地口噴鮮血,當中赫然有著零星冰碴,很快融化在血水中。
原來裴霽受三屍真氣反噬之苦,體內陰陽逆沖,洩氣也得先反後正,嶽憐青先以透天涼針法退火毒,再以燒山火針法制寒毒,循針感測,激起兩股邪毒相化,再引應如是留在他心脈間的中正平和之氣,協調陰陽。
到了這一步,嶽憐青仍不敢大意,聚精會神,反複行之,前撚八十一,後提三十六,待到裴霽汗發淋漓、毒血逼盡,體內寒熱自生,才算陰陽互濟,他手下少停,出針捫穴,腳步竟踉蹌了一下,整個人向後倒去,被應如是扶住。
他轉頭看向裴霽,對方呼吸已平,面上青紅漸退,顯見過了鬼門關,嶽憐青僅用兩針、只取二穴,使其體內邪毒倒逼出表,這一手不僅高明,還爛熟於心。
應如是忽然問道:“你也練過《三屍經》?”
嶽憐青一愣,旋即面露冷意,道:“那本秘籍,本該是屬於我的。”
《三屍經》是一清宮的無上心法,唯有掌門人能夠修煉,而他的父親連丹書本是執劍長老,於風雨飄搖之際成為代掌門,未有機會沉心練功,便將希望放在了根骨上乘的兒子身上,怎料裴霽竊書而逃,年歲尚幼的連春生只習得殘篇。
“反噬如此兇猛,蓋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嶽憐青拭去額上汗水,“再來一次,莫說是我,諸天神佛也救不得他了。”
四年前,裴霽尚未出現受三屍真氣所激而出手失控的情況,此番重逢不足三月,他已發作數次,料是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應如是心中發沉,如有山嶽壓下。
半晌,他問道:“你想要什麼報酬?”
應如是已在心中做下決定,一句話不抵一條命,就算嶽憐青以此要求放行,這個人情也得做給他,不想對方反問道:“你已非昨日之身,說話可還算數?”
聞言,應如是不由失笑,牽動內傷輕咳兩聲,道:“我不打誑語。”
嶽憐青竟無絲毫懷疑,正色道:“好,你應我一件事——今後無論我阿姊與你為敵或友,都得顧她周全,能否做到?”
窗外日落月升,室內燭火搖曳,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牆上,那影子如有生命,好似無聲看來,應如是起先微怔,隨後柔和了面色,鄭重道:“我非長壽之人,此生難有善終,能活一日,便保她一日性命。”
嶽憐青聽了這話,胸中鬱氣驟散,微微一笑,輕聲道:“這樣就好。”
見他不欲多留,轉身欲走,應如是又道:“你是逃不掉的。”
“放心,沒到我死的時候。”腳步停下,嶽憐青側過頭,目光冷銳,“姜賊得位不正,為了奪權不惜出賣家國利益,再觀偽朝倒行逆施,自上及下黨同伐異,似這般烏煙瘴氣的朝廷,縱使爾等手段用盡,又能猖狂幾時?還有你們……”
言至於此,他又笑了一聲,滿含譏諷地道:“都說‘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可在我看來,你們等不到兔死鳥盡之日,便要淪為釜下豆萁,共焚化灰!”
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嶽憐青不怕他大發雷霆,也無畏隔牆有耳,但見話音落下之後,面前的人如磐石般站在原處,室內落針可聞。
誅心之言不啻咒詛,應如是卻在這幾息之間想起了許多事,從當年至如今,落在一張張或生或死、神色各異的臉龐上,暴風裹挾怒雪,將他死死壓在底下。
半晌,他徐徐吐出一口氣,未置可否,只抬手揮過,房門大開,正屏息偷聽的武四娘猝不及防,與他對上視線,連忙別過頭去。
應如是道:“送他回屋,莫要擅動,這邊暫無大礙了。”
武四娘欲言又止,終是悶聲應下,親自將嶽憐青帶回後院關押起來,先前的大夫又被喚來,喪眉搭眼地摸過脈象,見裴霽轉危為安,料知性命可保,險些喜極而泣,著手為他們處理了身上外傷,留下金瘡藥和生肌散,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這一日驚險連發,應如是身心俱疲,草草用了些粥水,寸步未出房門,守在榻邊運功調息,後來也睡著了,直到被一抹閃過眼皮的冷光驚醒。
屋裡燈燭未熄,他睜開眼,只見裴霽不知何時下了榻,披衣站在面前,手中刀已出鞘,刃上寒芒流轉,映出如霜眉目,定定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