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散花樓既然已經易主,當中物品不論貴賤都跟虞紅英沒了瓜葛,說是掃地出門亦不為過,陸歸荑心下甚悲,奈何木已成舟,再與裴霽爭執也是徒勞,倘若惹怒了他,只怕大姐的處境會更加難堪。
無奈之餘,陸歸荑親自為虞紅英打點行裝,往裡塞了不少金銀細軟,旁的不敢多給,裴霽見她二人識趣,也給了三分薄面,讓兩姐妹好生吃過一頓踐行酒。
時人輕生死重別離,此一去山長水遠,也不知是否能有重逢之時。
裴霽今日並非獨自登門,身後還跟著張更夫等幾個露了面的夜梟暗探,準備趁熱打鐵將新據點的事兒敲定下來,陸歸荑脫不開身去送行,虞紅英倒是寬慰了她幾句,拿上行李便走出了散花樓的大門。
一隻包袱、一口提箱,這就是虞紅英能帶走的全部東西。
因她走得倉促,未能提前僱好馬車,又不可差遣從前的人手,只能先到城門附近尋找攬活的車夫,日升陽光正好,再加上戒嚴令正式解除,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遊龍,多是滿載商旅和貨物,虞紅英在茶棚下等了個把時辰也沒找到合適的馬車,正準備往驛館走一趟,忽聽有人喚了聲“大掌櫃”,她轉頭看去,便見一輛雙轅黑油馬車徐徐停在了自己面前。
駕車者正是嶽憐青,他向虞紅英一拱手,看到行李時愣了愣,問道:“恕小弟冒昧,大掌櫃這是要出遠門?”
陸歸荑昨晚未歸無憂巷,交接事宜也趕在幾個時辰內快而隱秘地完成,外人還不知道散花樓內變了天,虞紅英苦笑一聲,只道:“是啊,正要去驛館僱馬車。”
“怕是不成,小弟剛打那兒路過,驛館人滿為患,一早就沒空車了,剩下幾輛是專門運貨的,於您不便。”嶽憐青想了想,道,“敢問大掌櫃準備去哪兒?”
虞紅英沉默一瞬,回道:“我欲歸故裡容縣。”
嶽憐青慣會察言觀色,想到昨天發生的事情,頓時明白了什麼,遂道:“小弟正要往鄰縣去,大掌櫃若不嫌棄就請上車同行,到了那裡再另僱舟車如何?”
與樂州城相鄰的是興化縣城,過了威山再走半日就可抵達,虞紅英抬頭望了眼天色,欣然應下,待她上了車,才發現幽草正擁被睡在車廂裡。
“原來你是帶幽草尋醫去。”虞紅英問道,“黃老大夫也束手無策嗎?”
嶽憐青將情況與她簡單說明,歉然道:“路上要委屈大掌櫃了。”
“本就是我下手造的孽,談何委屈?”虞紅英嘆道,“我已不是散花樓的當家人了,你既與小妹情同姐弟,也喚我一聲‘大姐’吧。”
“若非有您贈予信物,幽草這條腿早已保不住了。”頓了下,嶽憐青又道,“料來在我阿姊心裡,您永遠是散花樓的大掌櫃,小弟不敢失禮。”
經過三道盤查,馬車徐徐駛出城門,向西而去。
從地圖上看,興化縣與樂州城相距不過百五十裡,只是中間有座威山堵塞交通,車馬不得不繞山行路,這就使得往來之人怨言頗多。嶽憐青怕耽誤虞紅英的行程,也想盡快將幽草送到醫館去,中途未有停歇,幸運的是一路暢通,趕在天黑前到了威山腳下。
繞山不可與直道相比,若是繼續趕路,恐怕天亮前也未必能抵達興化縣外,夜間駕車更容易發生意外,嶽憐青想到幽草有傷在身,虞紅英亦是病體初愈,決定就近找個安身之所過夜,卻聽虞紅英的聲音從車廂裡傳了出來:“這附近除了巖壁就是野林子,趁著太陽沒落山,再往前走一段吧。”
嶽憐青對這一帶的路況不甚熟悉,地圖上也沒標註仔細,聽虞紅英這樣說,他略一躊躇便依言而行,馬車繼續向前行駛,頭頂夕陽也向西墜落,待到餘暉將盡,馬車終於在威山北面停下。
這裡有一座廢棄的小祠,門外長著棵粗壯的老槐樹,雖是破敗了,但屋頂外牆尚在,勉強能夠遮風避雨,平日裡偶有旅客或乞兒來此落腳歇息,地上還留著不知是誰拿幹草和舊衣鋪成的床鋪。
虞紅英嫌棄那草床,嶽憐青見了卻喜,他先拿木棍敲打幾下,確認裡面沒藏著蛇蟲鼠蟻,再用幹淨的衣物墊在上面,方才小心翼翼地將幽草從車廂裡抱了出來,這姑娘昏睡了整日,總算悠悠醒轉,睜眼見到他倆,雙手驀地亂揮起來,險些打到嶽憐青臉上。
幽草的腿是被虞紅英親手打斷,對她如此畏懼也在情理之中,可嶽憐青一向與她親近,自其養傷以來,更是對她照料仔細,哪知幽草見他同樣像是見了鬼。
“她這是怎麼了?”虞紅英皺起眉,抬手點了點自己的頭。
嶽憐青會意,搖頭道:“自打那天出了事……黃老大夫說她是受驚過度,還未能定魂安神,藥石畢竟難治心病,讓她緩緩就好了。”
果不其然,當幽草認清了自己現在的處境,臉上那幾近癲狂的驚恐之色就慢慢收斂了起來,她變得很安靜,不再試圖掙紮,只在嶽憐青靠近時瑟縮了幾下。
嶽憐青檢查過她的右腿,確定夾板和襯墊還好好綁在上面,於是鬆了口氣,在地上生了堆火,拿出水囊和幹糧分吃,隨口問道:“大掌櫃以前來過這裡?”
“當年我從外地輾轉而來,行至此處恰逢變天,幸好發現了這個地方。”
虞紅英望向上面的神像,供桌早已翻倒朽爛,神像也不知被誰用布給蓋住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揭,口中道:“那時就跟現在一樣,我無家可歸,只帶著……”
話語倏地一頓,嶽憐青轉頭看去,便見一大塊粗布落下,露出神像真容,赫然是一位泥塑的觀音,色彩早已斑駁掉落,軀體沒有缺失,面部五官依稀可辨。
然而,有一道裂口從神像的顱頂一路裂到了頜下。
泥菩薩兀自垂眸淺笑,神態溫柔慈悲,卻因多了這道裂口,無端讓人生寒。
虞紅英看得呆住,偷窺他們動向的幽草也嚇了一跳,失手摔了水囊,嶽憐青這才回神,磕磕絆絆地道:“這、這地方畢竟破敗許多年了,泥做的神像年久失修,風化開裂也是難免的……”
他未能得到回應,聲音漸漸小了,只好彎腰撿起水囊。
嶽憐青所言不無道理,可虞紅英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神像臉上的裂口齊整筆直,分明是被人用利器劈開的。
她緩緩轉過身,這會兒天色已暗,藉著屋裡的火光,只能勉強看到那棵老槐樹投在門前的影子。
那如噩夢般糾纏了虞紅英數個日夜的腳步聲又一次響起。
嶽憐青當然聽不見她心裡的聲音,少年人駕車趕路難免疲累,正要闔目休憩一陣,忽聽虞紅英接著剛才的話往下道:“我帶著玉娘,就在這裡聽了一夜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