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些年,回春堂還只是一家小藥鋪,直到有位黃老大夫來此盤下了鋪子,親自坐堂接診,他醫術高明,尤其擅長正骨,許多農人工匠都因他及時救治而免於殘廢,回春堂的名氣也就打響了。
然而,人生到底非金石,黃大夫來樂州定居時已是知天命之年,匆匆數載過去,他年近耳順,精力大不如前,便讓兒女接管回春堂,自己在家含飴弄孫,偶爾過來看上一眼,只從旁指點,不再親自上手。
這陣子城裡戒嚴,少有病患上門,又趕上連天下雨,濕氣極重,掌櫃的怕藥材發黴,帶著人手去藥房裡檢查,前頭留了個學徒看櫃臺。
應如是進了門,見這學徒趴在櫃臺上打盹兒,便以指節輕敲臺面,將人喚醒。
睡夢正酣,忽被驚醒,學徒以為被掌櫃的抓了現行,抬頭見是個陌生人,頓時鬆了口氣,道:“讓客人見笑了,掌櫃的跟師父正在後堂藥房,您有何病症?煩請與我在冊子上記一筆。”
“不必麻煩,按方抓藥即可。”
應如是遞出一張謄寫好的藥方,學徒接過細看,他雖有些憊懶,但在醫藥一道上頗有天賦,遂壓低聲音道:“敢問尊夫人可是崩漏之症?”
“小哥年紀輕輕,竟能憑方辯症?”
學徒有些得意,左右沒有旁人,便繼續道:“生黃芪半兩、炒白術五分、黨參五分、升麻和炙甘草各三錢……關鍵還有六錢仙鶴草並一錢三七粉,這明顯是固本止血的方子,專治婦人崩漏,若是急症,當以武火急煎隨服。”
應如是前二十年都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後來又持戒修行,沒跟哪個女子有過親近,對婦人病症更不瞭解,聽學徒這樣說,他想了想才道:“內子近日來心悸乏力,脈象細弱,夜不寐,面色白,也是崩漏下血之故?”
“可酌情加量止血藥,再以歸脾湯和人參丸調理善後,無需……”說到此處,學徒忽地一頓,又將方子從頭到尾看了遍,眉頭皺起。
應如是見他神色有變,問道:“怎麼了?”
“適才我聽您說話,尊夫人應是氣虛不足、血不養心,可這方子少一味炒香附,多了川穹和附子兩味藥。”
“川穹不正是行氣之藥?香附與附子又有何區別?”
學徒正待回答,後堂門簾忽被掀開,掌櫃的從中走出,接話道:“您有所不知,川穹雖能行氣,但氣虛者本就元氣虧損,應以補氣為先,不可妄自行氣。此外,香附是調經止痛、助氣解鬱的良藥,能補川穹之缺,而附子雖能補脾腎,卻是一味散寒止痛的熱藥,不利於氣血兩虛的病人。”
他從學徒手裡接過藥方,眉頭也皺了起來,道:“更重要的是,附子有毒,必須謹慎用量,煎好後等上半個時辰才能讓毒性稍減。你這藥方裡有一兩附子,加上川穹,再要隨煎即服,莫說氣血兩虛的崩漏婦人,尋常人也受不住……恕我冒昧,這方子是誰開給您的?”
應如是籠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緊,佯裝出驚怒之色,急道:“是一個遊方郎中,他收了不少診費,難道這一碗藥下去還會傷人性命?”
掌櫃的道:“不至於,藥方裡有甘草和幹姜,能中和一些毒性,且附子本身是一味回陽救逆的良藥,只是用在這裡不合適。”
“內子若服此藥,將會如何?”
“也能止痛,但下血先緩後急,病情易複,精力更為不濟,再服三五日,必傷元氣。”掌櫃的又問道,“尊夫人可有痼疾?”
“有先天不足之症,近些年調養得好些了,只是前不久動氣驚厥。”
“那就麻煩許多,心悸與虛症的病根實在此處,傷情在先,崩漏在後,再服此藥傷氣,病情愈重。”
掌櫃的忍不住罵了一句“庸醫”,對應如是道:“客人若信得過我們回春堂,不如帶上夫人過來看診,辯症準確才好用藥。”
應如是收回了藥方,拱手道:“多謝提醒,我一字不落地記下了。”
他走出醫堂,看見一輛馬車從長街盡頭駛來,停在回春堂大門外,一位青衣少年揹著雙目緊閉的少女下了車,轉身時正好與應如是打了個照面。
柳玉娘給的藥甚是有效,嶽憐青依照吩咐給幽草用藥後,高熱很快退去,傷腿也消了瘀腫,今早醒來還能吃下粥菜,他心下稍安,又怕傷情反複,想起柳玉孃的叮囑,便僱了輛車帶幽草到回春堂求醫。
雨後的青石板路濕滑易摔,少年揹著少女從馬車上下來,動作輕巧,應如是一眼便看出他身上有功夫底子,目光旋即落在幽草身上,發現她的右腿上綁著固定斷骨用的衫木皮襯墊,心下頓時對這兩人的身份有了猜想。
嶽憐青渾然未覺,他與應如是擦肩而過,先將兀自睡著的幽草安放好,而後向掌櫃的行禮道:“請問黃老大夫在否?”
“家父早已不坐堂了,小兄弟……”
掌櫃的話沒說完,嶽憐青又向他一禮,眼角順勢回瞥,見門外已沒了人影,這才從袖中取出一朵小金花,道:“妹子腿傷要緊,煩請將此物轉交令尊,無論他老人家是否願意破例,小生不勝感激。”
花朵不過拇指頭大小,純金打造,難得的是花蕊花瓣皆栩栩如生,非一般人家能有之物,掌櫃的將嶽憐青上下打量一番,道:“恕我多嘴問上一句,小兄弟這枚金花是從何而來?”
“一位姓柳的親朋所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