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燕,順元四年,暮春三月。
柳絮隨風起,吹至千帆口。
這裡是江城最大的水陸交通碼頭,東接靈江,西通安陽,到了每年豐水季,水上舟楫如梭,故有“千帆口”之名。當地歷任官府無不重視航運,千帆口經過數次改建,路面擴寬,鋪面林立,另有貨倉、木屋無數,熱鬧非凡,已成集鎮。
今日也不例外。
渡口上到處都是打赤膊的腳力,他們常年在此賣力勞作,經受過不知多少日曬雨淋,面板粗糙黢黑,遠遠看去像是忙忙碌碌的蟻群;岸邊有茶攤,這兒不興桌椅那些講究,支開一條條長凳短杌,上面擠擠挨挨坐滿了人,老闆瞧著五十來歲,身材矮胖,笑起來時一雙小眼只剩下了兩道細縫,動作卻很是麻利,一個人來回忙活,竟不見左支右絀;再近一些,有個綁頭巾的婦人挑著擔子奔走吆喝,左邊那隻竹筐裡裝著果子,右邊的則是蒸餅,此時已近晌午,接連幾人叫住她買餅,掰開發現裡頭還有餡兒,盡管是不值什麼錢的野菜碎,也引得人驚喜。
馬車從正街行來,車轅上坐著個布衣男子,三旬以內年紀,身材瘦高,戴一頂鬥笠,他見此處行人密集,欲將車停在道旁,不料熱鬧聲傳進了車裡,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兒興奮地鑽了出來,直直撞在這男子背上,險些摔下車轅。
“寶兒回來,不可胡鬧!”
車內傳出一聲呵斥,須發皆白的老者伸出枯瘦手臂將小孩拉了回來,那男子鬆了口氣,把韁繩拴在一棵大樹上,這才扶著一老一少下了車,低聲問道:“到渡口了,可要買些吃食?”
小孩的神情有些痴傻,渾不知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危險,老者將雙手放在他肩上,像是生怕一鬆開就找不回來了,口頭應了布衣男子一聲,又不放心地叮囑道:“莫要走遠。”
布衣男子正環顧四周,那挑擔的婦人已湊上前來,她報價公道,這廂也就圖個省事。老者心下微定,稍稍挺直腰板,忽聽右側傳來了幾聲驚呼,只見那胖老闆不知腳底下踩著了什麼,身子猛地向後一仰,手裡新提的一壺涼茶就朝這邊潑了過來。
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忙裡出錯以至於當眾丟醜的事兒屢見不鮮,左右那茶水是涼的,就算潑了個劈頭蓋臉也只落得一身狼狽,有那好事的見這一老一少穿著不凡,已是幸災樂禍起來,卻見老者慌忙摟著小孩矮身一滾,潑過來的茶水箭一般射在他們背後那棵大樹上,只聽“滋滋”幾聲怪響,沾水的樹皮變成了黑色,旋即碎裂脫落。
水有毒!
驚變乍起,正欲掏錢的布衣男子忙要轉身,剛才還笑容滿面的婦人已是眼神一厲,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入手裡,腕子一翻就朝他當胸刺去,本以為這一刀十拿九穩,不料刺了個空,她心頭一驚,反應絲毫不慢,順勢下腰著地,揚起的鞋底也迸出一截刀尖來,狠狠割向布衣男子的咽喉。布衣男子足下未動,身軀如風拂柳一搖一晃,將這道淩厲刀鋒輕易蕩開,出手如電直取對手血海穴,婦人只覺腿上痠麻,半邊身子不由卸了力,整個人倒飛出去。
這廂交手只在電光火石間,布衣男子一擊得手即刻抽身,將驚魂未定的一老一少護在身後,抬眼一掃,除了那偷襲不成的胖老闆,周遭還有不少人露出了兇惡之色,有小販,有腳力,還有平平無奇的過路人,他們一聲未吭,卻心有靈犀般形成了包圍之勢。
小孩不知事,兀自“咯咯”笑著,老者一手捂了他的嘴,看著這些兇相畢露之人時,眼裡竟沒有多少恐懼,只有濃濃的悲哀,胖老闆卻不看他,一雙小眼精光閃動,死死盯著那布衣男子,沉聲道:“敢問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說話間,他眼角餘光瞥見那被擊飛的婦人兀自倒地不起,眉頭狠狠抽動一下,自家人自知底細,這婆娘可不是個軟柿子,竟沒能在對方手裡走過三個回合,說明面前的人絕非寂寂無名之輩,但他自忖見過世面,卻完全陌生。
布衣男子道:“山野之人,不足掛齒,算不上寸草堂的朋友。”
此言一出,胖老闆臉色大變,他驚訝的不是被人叫破了底細,而是對方明知寸草堂要取一老一少的性命,竟然還敢插手此事!
“寸草”二字,聽著有股文人雅氣,像是什麼私塾書院才會有的名字,可在這江湖上,沒人膽敢將寸草堂當成教書育人的地方,因為它是綠林裡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自前朝興起,近十年來發展壯大,只做滅門生意,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胖老闆定了定神,突然問:“你可知身後那對老少是什麼人?”
“通聞齋齋主馮盈的老父和獨子。”
“那你可知我們為何要出手?”
“馮盈做的是情報買賣,與寸草堂也算合作默契,可惜她探聽到了不該知曉的秘密,世上只有死人能永遠閉嘴,而寸草堂為重金接下了滅她滿門的單子,通聞齋上下三十六口人,如今只差這兩顆頭顱湊夠數了。”
胖老闆的背後已被冷汗浸濕,通聞齋滅門當晚他也在場,親眼看到大火如何吞噬了整棟房屋和裡面的滿地屍首,他們在清點人頭時發現少了兩顆,馮盈的老父和獨子不在死者之列,爺孫倆沒有自保的本事,他們能活著離開通聞齋,只能是馮盈苦心安排,她已經身首異處,這兩人想從寸草堂的追殺網裡逃出去是痴人說夢,不過晚些日子下去團圓。
然而,這一老一少不僅活到了今天,還從通聞齋趕到了千帆口,沿途追殺他們的人手都折了進去,只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了。
“這一路上,廢了我們寸草堂八大高手、將他們丟進衙門任憑發落的人,就是你!”
布衣男子嘆道:“沒錯,我本想在這兒與溫總堂面談此事,不料他竟然沒來。”
頓時,胖老闆的背上如有毒蛇爬過,他不敢再問了,猛地振臂,十幾條人影一齊撲了上去。
這十幾個人有男有女,無一不是胖老闆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聯合起來更是攻勢驚人,刀光劍影交織成網,暗器紛飛密集如雨。布衣男子將那頂鬥笠拿在手裡,身形一晃就從原地消失,以胖老闆的眼力,勉強見影不見人,彷彿青天白日下有鬼魅穿行,眾殺手只聽得“叮叮當當”一陣響,正是暗器被鬥笠打落的聲音,緊接著勁風來襲,身邊人一個一個地倒下,陣勢初成即被擊破,等到了那一老一少面前,只剩下了胖老闆自己。
他看起來笨拙,身法卻是極快,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兩枚鐵鈎,悍然朝著兩人脖頸勾去,馮老根本無力反抗,只將身子縮成一團試圖護住寶兒。就在這時,胖老闆後腰一痛,布衣男子已縱身飛至,一腳壓在他背脊上,生生將撲在半空的人踩了下來,“咔嚓”一聲,腰椎以下驟失直覺,胖老闆慘叫一聲,卻沒卸力收手,狠狠啐了一口血唾沫,兩枚鐵鈎脫手飛出,仍向兩步外的一老一少襲去。
這一招已是垂死之鬥,馮老只來得及閉上眼,忽聽一聲裂響,竟是布衣男子手中的鬥笠後發先至,兩枚鐵鈎不偏不倚地撞在這頂破鬥笠上,頃刻爆碎開來,迸飛的鐵片木屑與老人小孩擦身掠過,沒傷到他們一分一毫。
出招難,收勢更難,胖老闆見到這一幕,只覺窒息,他知道這次行動失敗了,這是寸草堂的奇恥大辱,自己這群人就算不死,回去以後也將面臨重罰。
想到這裡,他雙掌一合,竟向自己兩耳拍來,求的是死個痛快,未料腰側一麻,近兩百斤的笨重身軀被踢飛出去,重重摔回那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人裡。
“煩請回去向溫總堂帶句話,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