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那只是一個微弱的光點,然後在一剎那以令人恐懼的速度膨脹開來。在光點下方曠野中的數百萬人抬起頭,他們的眼神從驚疑變作恐懼,然後一個個張開了嘴看起來像是在大聲呼喊,但是卻聽不見聲音。所有的聲音都被那片白光淹沒了。它像一個巨蛋一樣降臨在地上,白日的天空因為它的映照變成了黑夜,狂風摧枯拉朽的向巨蛋四周捲去,大地悄無聲息的震顫。一場浩劫以一種安靜的方式呈現出它本來的面貌,而觀眾亦是它自己。光芒消失了,大地,人群也都消失了,一片虛無之中能所見的只有淵面黑暗。
世界誕生於矇昧,大地荒蕪只有天空中的烈日,隨後植物以陽光為食而生,動物以植物為食而生,尖牙以血肉為食而生。最終,以萬物為食的人誕生。自此,世界如入泥潭一般停滯不前,沒有誰能以人為食,除了,人自己。在這場以爭奪為主旋律的生存競賽中,人們透過叢集擴大力量,透過尋找某些高於物種之上的相似性形成羈絆。在此之上誕生了民族與國家。自此爭奪有了它的名,人們為其戴上各式各樣的冠冕,然後在那自造的冠冕下膜拜,吶喊,揮劍衝鋒。信仰賦予正義,正義帶來勇氣。
然而也會有疑惑者。譬如飢寒交迫的難民,譬如戰死士兵的父母,或是不諳世事的嬰孩。切身的苦痛以及無知使他們疑惑。
公元962年8月15日,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以盛大絢麗的爆炸迎來了終結。數百萬士兵在一瞬之間歸於虛無——沒有勝利者。爆炸時的光芒如神靈的威嚴,使得遠在數百公里外眼見那白色巨蛋的人們為之屈服。那些絕望的人們將這視為上天的怒火,而交戰各方則指責其為對方的殘忍陰謀。然而無論如何,如此的重創加上長年戰亂所帶來的苦痛與創傷,人世間迎來了它短暫的寧靜。而那場撲朔迷離的爆炸也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覆上了傳奇的色彩。久而久之,在說書人描繪他們口中那“連太陽也為之暗淡的光芒”時,他們稱之為——噬日之劫。
而後數年,戰爭的影響漸漸褪去,重建的房屋,日益熙攘的街道,人們漸漸飽滿紅潤的臉龐,這些停留在人們眼中,代表著世界正在恢復生機。然而那些眼所看不見的東西,如傷口癒合後留下的疤痕,又如夜深人靜時的低語。這些難以抹去的遺留物像針刺一般嵌在平和生活中的各個陰暗角落裡,偶一抬眼瞥見,針扎般剎那的絞痛讓人們避之不及。於是人們選擇忽視它們,厭惡它們,排斥它們。彷彿如此,能讓那些過去的時日變成一個恍惚的惡夢,驚醒之後擦一擦冷汗,一切就過去了。
一日黃昏,一匹孤狼遊蕩在一處寂靜的曠野之上。夕陽映著它腥紅的舌頭與鋒利的尖牙。這匹狼已經幾日不曾進食,飢餓使它虛弱,也讓它愈發兇狠。它環顧四周,嘴裡發出嗚嚕的低吼,卻只能看到那些渾身烏黑的鳥兒兀自享受著只屬於它們的美食。那些肉早已腐壞。孤狼注視著它們,似乎在猶豫。隨著時間過去,它逐漸陷入一種別無選擇的境地。
忽然,一陣躁動響起,這隻狼從未聽見過如此詭異的聲音。
那隻狼循聲望去,聲音源自一處堆積的屍骸中。像所有生物一樣,這隻狼由於未知而感到恐懼。然而它從那裡瀰漫出來的血腥中聞到了一絲鮮肉的味道。在飢餓的驅使下,它向那堆屍骸走去,循著聲音與氣味扒開那些腐肉。然後它看到了那東西。一團白嫩的肉球,攥著兩隻小拳頭,臉上的眼睛緊眯著,微張著嘴巴發出依依呀呀的囈語。
這隻孤狼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嬰兒,儘管它非常熟悉“人”。它還沒有明白眼前的肉球和躺在地上的屍骸之間的關係。否則它不至於害怕。它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嬰兒白嫩的面板。上面沾滿了凝結的血液,可是也並不妨礙這隻狼感受到腐血之下的鮮嫩。那種味道就跟它的小狼崽一樣。那隻狼崽原本一直被它背在身上。
孤狼又舔了舔嬰兒的臉頰,它意識到了他是無害的。它朝他張開了嘴,伸出了牙。小傢伙也許是感受到了臉上的溼熱,他的眼睛睜開了一道縫。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條巨大的舌頭和在餘輝下閃著寒光的鋒利尖牙。小傢伙還沒有學會恐懼。看著那張嘴離他越來越近,他伸出的一隻小拳頭握住了尖牙。然後,那尖牙向前一伸,勾住了包裹著小傢伙的襁褓。
孤狼將那嬰兒從屍骸堆中叼了出來放到地上。他們倆的影子映在地上,被越來越低的夕陽拉扯著。一個鮮嫩的嬰兒和一隻飢餓的野獸久久地對望。那孤狼忽然叼起嬰兒扔到了背上,一聲狼嚎在曠野中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