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入夏時也到了年齡退休,和父親兩人每天晚飯後去附近的小公園散步。本以為日子就這麼消磨著一天天過去。很普通的一天傍晚,散步時我父親彎腰繫鞋帶,就再也沒起來,我趕到小公園時醫生也到了,直接宣告死亡。
我抱著父親的屍體哭不出來,聞到他身上輕微的汗味,有些恍惚,那明明是屬於生命的味道,可人卻是死的。然後他頭慢慢歪在我的肩上,嘴角突然流出血染紅我的衣襟。這是我唯一一次接觸到父親的血,給我的心靈造成極大的衝擊,多年以後都難以釋懷。
當時我問過急救醫生,醫生說心肌梗死有時候也會咯血,不知道是不是敷衍我。
我已經記不清父親怎麼從小公園被拉到殯儀館的。因為夠級別了,葬禮可以蓋黨旗,於是基本上是單位接管了整個喪事。但這樣一來所有民俗方面的事都不能做,花圈以外的東西也不能擺放,二叔想請個樂隊也被否決了,這讓二叔很不高興。不過幾經爭取最後達成妥協,最後一天單位組織的遺體告別儀式後,殯儀館到火葬場那幾百米路上,可以請樂隊開路吹拉彈唱。二叔可不在乎蓋著黨旗吹著嗩吶是個什麼品位。
三天的守靈讓我精疲力竭,半夜裡我經常站在父親的玻璃冰櫃前看著他,感覺他的臉頰和我的一起慢慢凹了下去。我幻想著他能突然睜開眼睛,然後我砸破冰櫃把他救出來。
整個葬禮前兩天我一直哭不出來,二叔又不高興了,我對二叔說:“我要是能哭出來反而好受些。”
最後一刻看著黨旗慢慢收起,父親被推進火化爐時我崩潰哭癱在地上,總算了了二叔一份心事。哭了多久我也不知道,邊上的人走來走去好像已經忘了我的存在,過了一會我聽到嗩吶聲又起,似乎別家的屍體已經吹吹打打送過來了。
就在我核計著先擦乾鼻涕眼淚再爬起來還是先爬起來再擦乾時,一雙有力的手臂從後面把我一下子抱了起來。
姜爸爸的臉還是那麼剛毅,沒有像我父親那樣因為中年而變得圓潤,只是皺紋更多更深,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瘦。他用力擁抱了我一下,我看到他身後的姜媽媽,滿眼的淚水和憐惜可憐巴巴看著我。
姜媽媽也擁抱了我,輕聲說:“好可憐的孩子,節哀順變吧。”
這時姜爸爸在我身後對著火化爐大喊了一聲:“樓安國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大雨的!”
我眼淚忍不住又下來了。
一時三人相對無言,姜媽媽好一會才說:“小荷在國外,來不及通知她。”
這時剛才收黨旗的工作人員過來了,把黨旗遞給我,提醒我到另一頭出口等著收骨灰。
姜爸爸一直沒有說話,姜媽媽示意我趕快去,我對他們說:“您二位等我一下,我等會過來找你們。”
和電視裡看到的細灰不太一樣,實際上並沒有都燒成灰,不知道是不是火葬場偷工減料。火化工當著我的面把幾個大塊敲碎,有一片我甚至懷疑是頭蓋骨,我說差不多了,再敲都崩我嘴裡了,他頭都沒抬放下錘子裝盒讓我拿走。
骨灰比我想象的重多了。
墓地還沒有買好,骨灰盒不允許帶走,只能寄放在殯儀館。等我辦完了手續回來,姜媽媽他們已經走了。我以為在之後的孝宴能看到他們,可他們並沒有出席。
母親受打擊過度,除了遺體告別式時露個面,葬禮其他部分都沒讓她參加。等吃完了飯我告訴她看到了姜鋒夫婦時,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然後面無表情把頭轉開了。
我坐在客廳裡泡了茶看手機新聞,和中介約好了八點半,他帶人來看房子。另外我自己在同城趕集一些網站上也發了租賃廣告,有個人約了今天上午也來看房子。
我家祖上八代漁民,風裡浪裡討生活,日子過苦哈哈,到我爺爺這輩生活更是不濟。爺爺身體差下不了海,學了裁縫手藝走街串巷到別人家裡給人做衣服,勉強賺點工錢養家餬口。我爺爺死時父親和二叔都很年幼,無法支撐一個家,奶奶好強不肯改嫁,夜以繼日剝牡蠣賣錢,爸爸和二叔每天也趕潮撞海撿海貨補貼,才能勉強度日。高中畢業父親考上了軍事學院,畢業後又去了遙遠的新疆。奶奶說爸爸很孝順,部隊的津貼基本都寄回家了,那時候二叔搞創業經常欠錢躲債,日子過得比之前還差,奶奶說沒這點錢早就餓死了。
那種家庭狀況下我很難理解為什麼父親報考軍事學院,我記得還特地問過父親,父親輕描淡寫地說,軍校不要學費生活費,那時候部隊的工資收入也最高。
真是個平庸而悲傷的答案。
外公是新疆老屯墾,媽媽和兵團其他很多女孩一樣,到了適婚年齡就找部隊內部青年才俊婚配。想想也是,那個大漠中的小城裡漢人資源有限,條件差不多的除了軍人還是軍人。
廈門雖然和深圳同屬特區,但之前發展並不快。進入二十一世紀後,臺海兩岸軍事平衡改變,大陸有了絕對優勢,於是開始搞海峽西岸經濟區進行經濟統戰,發展才進入快車道。我們一家回來算是趕上了好時候。
城市發展離不開房地產,隨著城市拓展到海島的每個角落,漁村不復存在,髒亂的老厝變成了明亮的海景房,房價應聲而起。
爺爺留下的幾間破房加上豬圈茅房自留地,拆遷時補了四套房和兩個店面,真是惠及子孫。叔叔這個時期事業也蒸蒸日上,說是照顧父親,他要了那兩個不大的店面,房子都給了我父親,父親於是平地一聲雷身家不菲。
奶奶活著時每每唸叨起這些鉅變,總會用閩南話順帶上一句:“你爺爺臨死時要吃麵條,沒有啊,真沒有,那天下著大雨,你爸爸和你二叔到處去借,大家都沒有啊。我和你爺爺說,到那邊去吃吧!”
奶奶不會普通話,我也聽不懂閩南話,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她講得平淡,我陪著一個笑臉。
爸爸每次聽到這些眼睛就泛紅。媽媽後來和我說過,父親剛結婚時有一次和她提起這些往事,痛哭流涕到失控。
很多廈門本地人的情況和我家類似,拆遷分了幾套房子,於是就有人找各種理由不出去工作,靠出租房子過日子。我目前也是這個狀態。
媽媽在父親去世後狀態一直不好,,大家都說換個環境是最好的選擇,正好大姨家的表哥剛生了孩子,大姨以此為理由,喪事結束沒幾天就連拉帶勸,帶她去了北京。
母親家姐妹三人,都嫁給了軍人,大姨父轉業回了北京,二姨一家則留在了烏魯木齊。
雖然理由很勉強,反正我媽就是去了北京,我獨自留在廈門,一晃也兩個多月了。媽媽時常在電話裡催我儘快找個工作找個女孩,正常過日子,希望能回來也幫我帶孩子之類的,那架勢好像是一時半會也不想回來了。於是我一直就這麼混著,因為我不正常,我有病。
孟醫生給我的診斷是長期焦慮性失眠,失眠導致抑鬱。當然,有病的事情除了父親和我知道誰也沒告訴,說身體不好哪怕說腎虛我能接受,說腦子不好了可不行。
我記得王小波說過一些話,大概意思是,宇宙和永恆是無限的,而我們人類是有限的,他很不喜歡這個比喻,他思考宇宙中是否有比人類存在本身更偉大的意義時,發現從人類角度看,這種意義並不存在,於是眼前就出現了寂寞的大海,人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死前的遊戲。
我很希望他說錯了,可又覺得他說得很好很深刻。父親死後我經常想這些,想多了病情就更沒進展。我不斷提醒自己有多膚淺,沒有深入思考這些問題的能力,卻又無法說服自己接受放開後的渾渾噩噩。死亡於是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如果你愛著的人每離開一個,就是你的一部分死亡了,那麼我已經是一個半死的人。
姜鋒夫婦的出現讓我又開始時常想起姜家,想起姜荷,怎麼就驚鴻一瞥又消失了呢,我辛辛苦苦找不到他們,我父親去世他們卻得到訊息趕來送最後一程,冥冥中來了走了,卻始終註定離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