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二章
也不知從何時起，朱祁鎮只要心情不好，就不太喜歡光線太亮的地方，這對於一個要時刻保持威嚴和神秘的君主而言，就是一個弱點，一個能夠讓下人窺見自己內心想法的壞習慣，畢竟天威難測，才是君主保持絕對權威的有效法門。
不過他認為自己還年輕，在繼承皇位的法理上也沒有任何問題，所以還有一段時間供他成長，在十九歲這個當口上，他還有時間去成長，所以他對於自己不經意間養成的這種任性，採取了放任的態度。
對於這種帝王之道，歷事四朝的金英當然是知道，不過作為一個奴才，尤其是一個被拿上來扛事兒的奴才，他知道自己不能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他不是王振這種能夠厚臉皮做“帝師”的太監，只能由著皇帝的性子來。
而現在，那個能做“帝師”的太監正跪在下面，瑟瑟發抖。
御書房裡面的光線很暗，暗到只有朱祁鎮的書案上擺了兩盞燈，讓朱祁鎮的上半身成了整個御書房之中最顯眼的部分，便是朱祁鎮身後佝僂著身子的金英，此刻都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朱祁鎮輕輕地摩挲著桌案上的奏疏，那正是通政司送上來的那一份，金英連底子都沒留，直接就是原封上交的。
說實在的，金英是很想把這封奏疏壓下來的，畢竟這奏疏明面上懟的是王振，實際上懟的是內廷曾經的十年，他雖然從正統朝初期開始就一直做小透明，可是影響力到底還是有的，一些大事皇帝除了王振和他，也找不到其他人去辦。
所以否定了那十年的時間，實際上也是在否定他金英，然而金英看的很明白，這李錫告病在家，一個正九品的小雜碎把東西送到了司禮監，這裡面肯定是有貓膩的，保不齊就是楊榮啊、胡濙啊之類的人在背後操縱，而錦衣衛隸屬軍方系統，到底和英國公張輔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這一旦再有這個勳貴頭子在後面……
他金英要是壓下這封奏疏，就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了。
所以金英苦著臉，小心翼翼地看了朱祁鎮的背影一眼，又看了跪在地上的王振一眼，他當然看不見王振的臉色，甚至王振的身形都只能看見一片模糊，但是他能夠想象得到王振臉上的那一份惶恐。
皇帝還小，他可以容忍欺侮，卻絕對不能容忍欺騙，偏生那個叫做王永的錦衣校尉遞上來的奏疏裡，羅列的都是王振的欺君之罪。
而王振，一向是朱祁鎮最信任的人，沒有之一，這相當於直接在插正統皇帝的肺管子。
王振的臉色的確不好看，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差點兒抖成了一團，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朱祁鎮這個小皇帝了，也沒人比他更瞭解自己那些事情被揭發出來之後，自己將會面臨怎樣的事情了。
王振悄悄地抬起頭來，偷眼看著桌案後面坐著的朱祁鎮，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因為他在朱祁鎮的臉上沒有看見任何的憤怒，也沒有看見任何的失望，有的只是平靜，一片出奇的平靜。
越是平靜的海面下，越是可能隱藏著足以將人絞成粉碎的暗流。
“老師……”
朱祁鎮緩緩吐出這兩個字，手上停止了摩挲，整個人緩緩前傾，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王振哆嗦得更加厲害了，他趕緊低下了頭，不再偷眼觀看坐著的朱祁鎮，將頭緊緊地貼在了地上，除了身體的顫抖、牙齒的碰撞聲之外，再沒有任何聲息。
王振知道，這個時候最不需要的就是辯解，在朱祁鎮的聖心獨斷面前，所有的辯解都是蒼白無力的，也只有恭順與服從，才能讓朱祁鎮回想起自己曾經的種種，從而放過自己一馬。
朱祁鎮是一個很念舊的人，這一點王振是知道的。
“老師，你能告訴朕，這些，這奏疏上的這些，都是真的麼？”
朱祁鎮的聲音很低沉，就彷彿從九幽之中飄出來的一般，讓王振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不過好歹是做過司禮監太監的，好歹見過世面，沒有出現什麼尿意，否則就他這種尿道受損了的太監，分分鐘就是鳥上一地。
朱祁鎮如同魔怔了一般，重複著那一句話，到了最後，整個人都有些失控了，猛地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轉過桌案，大踏步來到了王振的身前，一把將王振抓了起來：“你告訴朕，這些是真的還是假的嗎？！”
一片昏暗之中，王振的腦門子上已經遍佈汗水，鼻涕、眼淚都嚇出來了，朱祁鎮是念舊不假，但是依著老朱家祖傳的小暴脾氣，直接一刀把他當場捅死都是有可能的，到時候別說內廷了，外朝那些靠著噴皇上起家的，都不會給他說上一句好話。
所以王振嚇得涕泗橫流，嗚咽著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便如同被朱祁鎮掐住了脖子一般，身體隨著朱祁鎮晃動的手臂搖擺著，也不知道到底是認罪還是不認罪。
朱祁鎮狠狠地搖了幾下，然後猛地鬆開了手，王振順勢跪倒在地上，磕頭如同搗蒜一般，砸的地面咚咚直響：“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老奴知罪，老奴知罪啊！”
王振固然有無數種藉口給自己脫罪，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找，這個時候最好的方法，還是認罪伏法，然後靠著皇帝和他曾經的情分，能救他一命就是一命。
朱祁鎮聽了這話，突然平靜了下來，臉上帶著古怪的笑容，彎著腰，低頭問道：“老師……何罪之有啊？”
王振痛哭流涕，嗚咽著說道：“老奴……老奴不該瞞著陛下，去做那些事情……”
“朕……是最信任老師的。”朱祁鎮直起了腰，搖了搖頭，發出了一聲長嘆，“朕現在還記得，當初是老師陪著朕讀書玩耍，朕被先帝斥責了，也是老師出面幫著朕說項，可是……可是老師為何要如此糊塗啊。”
再度搖了搖頭，朱祁鎮繼續說道：“朕富有四海，還能虧錢了老師不成？就為了那些銀子，老師連朕都要欺瞞？來人吶！”
最後一個“來人吶”，就把個王振嚇得一個哆嗦，一股子尿液再也憋不住了，直接尿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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