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之間,無非還是說些奉承那五的話。那五幾杯落肚,架子就放下來了,開始和賈鳳魁說起逗趣的話來。鳳魁既不接碴兒,也不板臉,彷彿她是個局外人。有時聽他們說話揀個笑,有時兩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飯後賈鳳樓又把客人往另一間客廳讓。齋主推說趕稿兒,搶先溜了。鳳魁要收拾殘席,便告留下。那五也要告辭,賈鳳樓拉住他說:“我正有事相求,話還沒說到正題上,您哪能走呢?”
那五隻得又坐了下來。
賈鳳樓讓過一杯茶後,對那五說:“如今有一注財,伸手可取,可就少個量活的,想借少爺點福廕。”
那五知道“量活”是作幫手的意思。就問:“什麼事呢?”
“有位暴發戶的少爺,這些日子正拿錢砍舍妹。我們是賣藝不賣身的!”
那五說:“可敬,可敬。”
賈鳳樓說:“話說回來,沒有君子,不養藝人。人不能隨他擺弄,錢可得讓他掏出來。他們囤積居奇,錢也不是好來的,憑什麼讓他省下呢?”
那五說:“有這麼一說,可怎麼才能叫他既摸不著人,又心甘情願的花錢呢?”
賈鳳樓說:“得出來另一個財主,也捧舍妹,捨得拿錢跟他比著花!他既愛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連底端出來。錢花淨了還沒壓過對手,不怕他不羞慚而退!”
那五說:“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著往令妹身上扔錢!”
“著,著,著!”
那五一笑,嘲弄地說:“這主意是極好,我對令妹也有愛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澀。”
賈鳳樓說:“您想到哪兒去了?咱們是朋友,怎麼說生分話?既叫您幫忙還能叫您破財嗎?得了手我倒是要給您謝儀呢!”
那五這才鄭重起來,精神抖擻地問:“你細說說這裡的門子。謝儀我不指望,可我為朋友決不惜兩肋插刀!”
賈鳳樓說:“有這句話,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兒起,您天天到天橋清音茶社聽玩意去。到了那兒自有人給您擺果盤子送手巾,您都不用客氣。等舍妹上臺後,聽到有人點段,您就也點。他點一段您也點一段,他賞十塊,您可就不能賞十塊,至少也得十五,多點二十也行!”
那五說:“當場不掏錢嗎?”
賈鳳樓說:“當然得現掏,不過您別擔心,到時候我會叫人把錢暗地給您送去。我送多少,你賞多少。別留體己,別讓茶房中間抽頭就行!活兒完了,咱們二友居樓上雅座見面,夜宵是我的。親兄弟明算賬,謝儀我也面呈不誤!”
那五興致勃勃地說:“行!請好吧!”
“不過……”賈鳳樓沉吟一下,壓下聲音說:“此事你知我知,萬不可洩露。還有,您得換換葉子!”
“什麼叫葉子?”
“就是換換衣裳。您這一身,一看是個少爺。少爺們別看手鬆,可底不厚,鎮不住人。因為錢在他老子手裡。花的太沖了還讓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當家、有產有業的身份。”
“行!”那五笑道,“裝窮人裝不像。作闊佬是咱的本色!”
“要不我頭一眼就看著您不凡呢?”
臨走,賈鳳樓把個紅紙包塞在那五手中說:“進茶社給小費,總得花點。這個您拿去添補著用。”
那五客氣地推辭了一下。賈鳳樓說:“親是親,財是財,該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費!”
九
那五回到家,卻跟雲奶奶說,有個朋友辦喜事,叫他去幫著忙活幾天。雲奶奶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點心是好事。”那五說:“可我這一身兒亮不出去呀!想找您拆兌倆錢,上估衣鋪賃兩件行頭。”雲奶奶說:“估衣鋪衣裳穿不合體,再說燒了扯了的他拿大價兒訛咱,咱賠不起。我這兒有爺爺留下的幾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給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說著雲奶奶就給那五量尺寸,然後從樟木箱中找出幾件香雲紗的、杭紡的、橫羅的袍子、馬褂,讓那五挑出心愛的,連夜就著煤油燈趕作起來。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天一睜眼,衣裳燙的平平整整,疊好放在椅子上。他興沖沖的爬起來試著一穿,不光合體,而且樣式也新——雲奶奶近來靠做針線過日子,對服裝樣式並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過去道謝,雲奶奶已經出門買菜去了。他自己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確像個極有資財的青年東家,只可惜少一頂合適的帽子,沒錢買,趕緊去剪剪頭,油擦亮點,卷兒吹大點,也頂個好帽子使喚。
這清音茶社在天橋三角市場的西南方,距離天橋中心有一箭之路。穿過那些撂地的賣藝場、矮板凳大布棚的飲食攤,繞過寶三帶耍中幡的摔跤場,這裡顯得稍冷清了一點。兩旁也擠滿了攤子。修腳的、點鐷子的、拿猴子的、代寫書信、細批八字、圓夢看相、拔牙補眼、戲裝照相。膏藥鋪門口擺著鍋,一個學徒耍著兩根棒槌似的東西在攪鍋裡的膏藥,喊著:“專治五淋白濁,五癆七傷。”直到西頭,才看見秫秸牆抹灰,掛著一溜紅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門口掛著半截門簾,一位戴著草帽、白布衫敞著懷的人,手裡託個柳條編的小笸籮,一面掂得裡面硬幣嘩嘩響,一面大聲喊:“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
那五心想:“怎麼,這裡改了賣吃食了?”
可那人又接著喊了:“聽聽賈鳳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旱香瓜、喝了蜜,良鄉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嘍……”
灰牆上貼滿了大紅紙寫的人名,什麼“一斗珠”“白茉莉”,有幾個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貼上的,其中有賈鳳魁。
那五伸手一掀簾,拿笸籮的人伸胳膊擋住他問道:“您貴姓?”
“我姓那呀,怎麼著,聽玩意還要報戶口……”
那人並不理會那五的刺話,只把布簾一挑,高聲喊道:“那五爺到!”
裡邊就像回聲似的喊了起來:“那五爺到!”“五爺來了,快請!”“請咧!”有兩三個茶房,一塊擁了過來。先請安後帶路,把那五讓到正中偏左的一個茶桌旁,桌上已擺滿了黑白瓜子,幾片西瓜。一個茶房送來了茶碗,緊接著就有人送上一塊灑了香水的熱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軟軟的東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過臉,低頭一看,二十元紙幣包著一張字條,上寫“風雨歸舟”。
那五定下神來,這才打量這茶社和舞臺。
茶社不大,池子裡擺著七八張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