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壺 (第3/15頁)

“沒事!”壽明說完打了個愣。烏世保敏感到有點什麼內情,還沒問,壽明搶著說:“我來一是跟你告個罪,我查清了,您這官司全是徐煥章那小子一手擺弄的。可您是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幹岸。您放心,我想什麼辦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現在刑部大堂換了人,徐煥章有來往的幾個人都走了。我正活動著,不用幾天您這兒就會有信兒。我囑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實話實說,就說端王確是薦你上虎神營的,可您沒去。至於唱堂會加的詞,是臨時抓彩,唱過就忘了,實在與義和團無關。您一句話推乾淨,剩下的由我去辦,您都甭管了!”

烏世保回到牢房,把壽明的話告訴兩位難友,兩人都給他道賀。碰巧這晚上又有人給庫兵送了酒來,三人盡興喝了一場,酒後,聶師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左右,說:“咱們相處一場,也是緣分。如今烏大爺一走,何時再見,很難預期。我已經是年過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來日無多,有幾句肺腑之言,向二位陳述一下。”

兩人聽他說得鄭重,便屏息靜聽。

聶師傅說,他雖然會畫內畫壺,但看家的絕技不是這個,而是燒製“古月軒”。“古月軒”是乾隆年間蘇州文士胡學周發明的。胡學周祖上幾代做官,很收藏了些瓷器。胡學周幾次赴考未中,無心進取功名,就以鑑別、賞玩瓷器自娛。久而久之,由鑑賞別人的作品發展到自己創制新的品種。他把西洋的琺琅釉彩和中國傳統的料器、嵌絲銅器等工藝結合,造出了薄如紙、聲如磐、潤如玉、明如鏡的這麼一種精巧製品。在落款時把自己姓字分開,題作“古月軒”。人們也就管這種製品稱作“古月軒”。乾隆南巡,蘇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進貢,博得了皇上賞識,降旨把胡學周調至京城內府,專供皇家燒製器皿。這些器皿由皇帝賞賜親王重臣,才又流入京師民間。一時九城轟動,價值連城,多少人試圖仿製,皆因不得其要領,不得成功。胡學周身後幾世都是單傳,所以這門技術始終未傳到外姓手裡去。胡家做活,也用幫工打雜,但只作粗活,到關鍵時刻,不僅要把僱工打發開,連自己家的人都要回避,製作人把門鎖緊,自己一個人在屋內操作。

胡家第七代孫名叫胡漱石,生有一子一女。這時他家已積蓄了點家財。男孩子六歲時,請來位先生開家館,為了不讓兒子太寂寞,便把他失去父母的表侄聶小軒招來伴讀。也是救助孤苦的意思。這聶小軒十分聰明勤奮,正課之外,酷愛書畫,山水草蟲,無師自通,比胡家男孩更有長進。胡漱石有空便指點他一二,十二歲時便教會了他內畫技術,算是給他領上條自謀生路的道兒。後來家館散了,聶也沒離去,幫胡家打打雜、跑跑腿,算作幾年來供他食宿的補償。

咸豐十年,胡家少當家已二十歲,正要跟他父親學“古月軒”技藝時,趕上英法聯軍進攻北京,當時他去天津收賬,在河西務碰上亂兵,叫洋鬼子馬隊蹅傷,回家後不上一個月吐血而亡了。胡家女兒,幼時生過天花,破了相,二十七八還沒說上人家,為父親主持家務。胡漱石年近六十,遭此打擊,人頓時萎靡下去。他看自己日子不多了,擔心女兒後半生沒有著落,也不願自己家傳手藝由他這一輩絕了根,就把聶小軒招到跟前,問他可願繼承自己的門戶。如果願意,須拜師入贅一起辦。聶小軒早就迷心於“古月軒”絕技,只是不敢妄想學習;自幼和表姐相識,也沒什麼惡感,自然叩首謝恩。於是請來本族人長,擇吉日立了約,行了拜師禮,同時入了贅。但胡漱石仍不放心,怕日後生變,便把制“古月軒”的技藝分作兩半,配料、畫圖教給了聶小軒,燒窯看火傳給了自己女兒,叫他倆起誓互不交流,為的是使兩人永遠合作,誰離了誰那一半技術都沒有用處。

說到這裡,聶師傅拉住烏世保的手說:“沒想到事過三十年後,我女人走了我內兄的舊路,又死在八國聯軍的炮火下邊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把她的手藝傳給了我的女兒,我父女合作才燒幾隻胡笳十八拍酒器來。如今我在這裡吉凶未卜,萬一出了意外怎麼辦呢?本來我也想學我師傅的辦法,選一個既是女婿又是徒弟的年輕人,把技術傳給他。只怕沒機會了。”

庫兵說:“聽那話,九爺對您也沒有歹意,何苦把事想得這麼絕呢?”

聶師傅說:“什麼事都有個萬一,萬一發生不測,這門手藝絕在我這一代,我不成了罪人?當前最最緊要的是找個人把我的手藝接過去,我就無牽無掛生死由之了。世界雖大;可我能見到的就是你們二位,只好求你們中間的哪一位來成全我這點心願,給我個死後瞑目的機會。”

庫兵說:“我是粗人,出力出錢,我都能辦,可這事不行。我大字不識,畫扁擔都畫不直溜,哪能學畫呢?”

聶師傅把目光注視到烏世保身上。

烏世保沉吟了很久,才說:“這事太重大,太正經了,我不敢應承。我這三十來年,玩玩鬧鬧的事、任性所為的事幹過不少,如此正兒八經的事我沒幹過,也不知道我能幹不能幹。這樣的重託,我可不敢應承。”

聶師傅說:“我知道您有份家產,不愁衣食,也看不起以勞力謀生的卑俗事物。可我問您一句,人活一世吃現成穿現成,天付萬物與我,我無一物付天,大限到時,能心安嗎?”

“這話我想也沒想過。”

“打個比方,這世界好比個客店,人生如同過客。我們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人留下的,要從咱們這兒起,你也住我也住,誰都取點什麼,誰也不添什麼,久而久之,我們留給後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礫了?反之,來往客商,不論多少,每人都留點什麼,您栽棵樹、我種棵草,這店可就越來越興旺,越過越富裕。後來的人也不枉稱我們一聲先輩。輩輩人如此,這世界不就更有個戀頭了?”

庫兵在一邊說:“真有您的,連我也懂點意思了。烏大爺,您還沒參透這禪機嗎?”

烏世保還有點難下決心,說道:“如此絕妙的技藝,短時間內怎能學得成呢?”

“您能寫、會畫,又熟悉了我的畫法,這就事半功倍了。要緊的是學會釉色的配方。怎樣出紅,哪樣變綠,這裡有一套訣竅。我們世代口傳心授,是最珍貴的。坊間仿照‘古月軒’的能人不少,有的已仿得極像,但就是有一招他們仿不出採,釉的種類和色氣,我家祖傳能出十三色,坊間贗品,出三色、五色,七色的就絕少了!我如今把這傳給你,是豁出身家性命,乃託藝寄女的意思。我是求您學藝,不敢以師自詡,咱們是朋友,朋友也是五倫之一,想來您不會有負我的重託的。”

烏世保看到聶師傅滿臉誠意,想起自己病時人家對他的扶難濟危之情,覺得再要推辭就顯著太無情了。他思忖一陣,忽然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襟,納首朝聶師傅拜了下去。聶師傅急忙攔住說:“這又是幹什麼?”

烏世保說:“既然幹正經事,咱們就鄭鄭重重。”

聶師傅說:“我是代師傳藝,決不敢給烏大爺當老師。”從此二人正式授受了“古月軒”的繪釉技藝。

烏世保跟著聶小軒學了不到一個月,傳烏世保去過堂了。不知壽明使了什麼法術,讓書辦作了什麼手腳,新尚書審理舊案,一翻存卷,頭一份就是烏世保的案卷。題簽上寫著的理由卻是端王派他去虎神營當差抗命不到。尚書說:“這虎神營也是招八國聯軍的禍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與他無干麼?”這尚書向來是不看本卷的,便召烏世保來過堂。烏世保得到壽明指點,上堂來不再哭爹喊娘了,只一個聲地叫冤枉。上邊一問,他句句照實回答。新尚書是滿員,嘆口氣說:“八旗世家就這麼隨意關押禁錮?可真是人心難測了!放!”並囑咐書辦把此案整理個簡要文書,他要參前任一本。

烏世保這才磕了三個響頭,結束了一年零八個月的鐵窗生涯。

烏世保出獄時,聶小軒從腰中掏出個綿紙小包。開啟來看是一對包金手鐲。他叫烏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見他女兒柳娘,柳娘自會相信他。

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髮長、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低頭急走,惟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百年下來,人丁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胡同沒動。幾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衚衕竟找不著自己的宅子了。他順著衚衕來回走了幾遍,最後在他隔壁谷家門口停了下來。谷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谷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環,裡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歷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開啟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接著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麼找不著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了縫的磚牆是我們家麼……”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這時後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辮子打得鬆鬆的、手拿摺扇的中年人,問道:“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麼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您玩笑,我這是……”

谷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麼攤上了這麼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噹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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