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古耳朵尖,聽到屏風後有潺潺水流的聲音,於是壯著膽子去看。
甬道里安靜得很,壓抑的土屋裡只有平緩的流水聲。他像害怕驚動了什麼似的,躡手躡腳地走到屏風前,小心翼翼地收起一折,又收起一折。
屏風後露出一個方形水池,池中飄著好多名貴藥材,把浴湯染成濃郁而剔透的琥珀色。恆古看到只是個浴池,就放心大膽地把屏風全部收起。
隨著屏風開啟,池子裡慢慢露出一個穿著藕粉色衣裙的女人,那女人閉著眼全身浸泡在池水裡,只有顆頭顱依靠在池子邊,一動不動。
二人皆是嚇了一跳,恆古倒吸一口涼氣,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池子裡的女人。
這女人看起來大概四十歲左右,面容清麗,臉上有些細紋。可能是長時間泡著的緣故,身上露出的面板泛白皺褶,不像活人肌膚。
靈華走到浴池邊上,附身去夠那女人的鼻尖,手指感受到淺弱的呼吸,好像一下秒就要斷了。
“這是什麼人?像是睡著了。”恆古端詳著女子,想叫醒她又縮回手。
靈華一回頭,發現阿琴早已站在屋內燭光幽暗的地方,就像是一道影子,黑黢黢的隱藏在沒有光的地方。
她看起來什麼也做不了,也什麼都不能做。想逃脫黑暗帶來的束縛,卻永遠不能奔向光明。
靈華的聲音乾澀:“阿琴,這人是……”
阿琴站在陰影裡,艱難地抬起柳條一樣細的胳膊,在地上寫了一個字:我。
恆古看著地上的字震驚不已:“這是你?世上怎麼會有兩個你呢?”
他話音剛落,看著阿琴現在的模樣突然反應過來:“所以羊皮捲上面畫得是真的……你被製作成這個樣子了!”
阿琴聞言似是非常悲傷,僵直的身體頹廢地向一邊傾斜著,圓球形的腦袋上滴滴落落出血珠。她嗚咽著,整個軀體發出沉悶的“嗚嗚”聲。
她扭動軀體,抬起胳膊指向靈華,又指指浴池的方向,努力用樹枝般的胳膊在地上寫了三個字——
“殺,了,我”。
“你要我殺死眼前的你和池中的你?”
靈華料到阿琴過得很痛苦,將心比心,若她無法言語、不能活動身體、時刻囚於地下不見天日,她也會苦痛不堪。
況且方舒琴幾乎不是可以在人前露面的形態。由正常人變成一堆腐肉堆砌成的人型怪物,想必內心飽受煎熬。
可靈華不打算殺死任何一個生命,她覺得每個人都有生存下去的資格,即使此刻困似囚徒、毫無希望,可命運從不按照想象中的路發展,怎知明天不會有改變的機會?
她對阿琴確認道:“你要放棄一切嗎?留得青山在,總有機會峰迴路轉,但你死了,便永遠無法更改此生命運了。”
方舒琴聽了番話激動起來,痛苦的身影開始扭曲,想要掙脫軀殼的靈魂在劇烈叫囂著。她的身體裡怒吼出含糊不清的粗厲噪聲:“殺了我!”
腐血混合著腥臭的體液從阿琴的嘴裡噴出,恆古急忙攔擋在靈華身前,抱住她的頭,所有血滴都灑在恆古身上。
靈華看到恆古沒有受傷,便走到阿琴面前,輕聲安撫:“我知道了,我會幫你。只是……連浴湯裡的你也要殺嗎?你還有曹大夫,他那麼疼惜你,你若死了他又如何自處?”
阿琴頓住了片刻,隨後左右擺了擺,毫不猶豫地抬起胳膊,用力地將之前寫的“殺”子重新描了一遍。這個字好像深深地烙在了地上,也印在了她的心裡。
靈華懂了,她走過去將水池中的阿琴抱過來,浴池裡的方舒琴非常輕,靈華的力量完全能夠抱動。她將方舒琴放到地上,手輕輕地撫摸上泡得泛白的面板,那纖細的脖子像乾枯許久的樹葉,一碰就會徹底粉碎。
靈華下不去手。
她知道死對於阿琴來說是個解脫,可她做不到親手殺死一個活著的人類。她看向阿琴,低頭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把方舒琴抱回了浴池中。
阿琴見靈華不願殺她,身上的腐血忽然聚集在身前一處,這團血液極快地聚成了拳頭大小升到她的嘴邊。幽幽妖火從血盆大口中噴出,直直燒向靈華。
靈華抱著方舒琴左閃右躲,恆古擋在阿琴身前,用了少許靈力將她攻來的染血妖火阻擋回去。阿琴見恆古難纏,便消失又出現在靈華身側,妖火衝向靈華的眼睛燒去。
靈華下意識地閉上眼,下一秒手中一空,阿琴用枯枝般的胳膊將方舒琴撥了下去。脆弱細長的脖子撞到堅硬的浴池壁,“咔”地一聲,某個地方錯了位。
靈華睜開眼,方舒琴的脖子無力地向後彎曲,腦袋耷拉到浴池裡,身子緊貼池壁外緣,肩頸像拱橋一樣詭異卡在池壁上。淺淺的呼吸在一瞬間就停止了。
阿琴感知到自己的肉身已經死亡,滿意地嘶吼起來,整個暗室,甚至整個甬道都充斥著她放肆而歡快的撕裂般的吼聲。
腐肉做成的軀體彷彿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她站在靈華前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被殺。
近在咫尺的阿琴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呼吸,沒有溫暖,沒有生的慾望。她的滿身都是粘稠的血液和散發著腐敗臭味的肉。
靈華的手再次觸控到阿琴那顆圓形的頭,低嘆一聲:“我知道了。”
一個老者急切的聲音傳入耳中,她被大力推了一把。
“別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