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英傑離開榆樹溝之後很少回去,不願意回去;榆樹溝留給他的記憶灰暗,痛苦;唐英傑內心深處有一道永不癒合的傷口,很多年以來一直在流血――因為五千塊錢手術費,母親病死在醫院。
當年,儘管家境貧寒,唐英傑父母仍然省吃簡用,毫不猶豫地供姐姐唐英梅和弟弟唐英傑讀書。
父親的口頭語是:“不管到什麼時候,文化人都有飯吃。”
只要孩子在讀書,一切都有希望。為了多賺幾個子兒,給女兒和兒子交學費,唐英傑老爸除了起早貪黑伺候自家的幾畝山地,得空就到鎮上打零工――春天插秧,夏天鏟地;鏟過二遍草,趟過二遍地,農事暫歇,農人掛了鋤,別人都趁機歇一歇,等著秋收。唐英傑的老爸不歇,他到鎮上找工地當小工,搬磚,和泥,推板車。每天起早貪黑,出不完的大力,流不完的熱汗。
父親出苦力賺幾張鈔票,用粗糙變形的大手點了又點,裝在胸前的口袋裡,拍一拍,臉上露出踏實,幸福的笑容。
母親也很操持,獨自養了四頭豬,近百隻雞。每天起早到山上,到溝溝坎坎打豬草,灰菜,線菜,婆婆丁,曲麥菜,要裝滿一個麻袋,才夠四頭豬一天的吃食。
夏天裡,母親的手總是被野菜汁染的黢黑,要過一個冬天才能洗乾淨。
父母對唐英傑寄予了太高的期望,可是,唐英傑學習成績一般,他並不笨,他就是不想讀書,不愛讀書,他想早點回家做事,賺錢。
每到開學季,唐英傑就打退堂鼓,老爺子就一勸再勸,實在勸不聽時,老爺子會操起雞毛撣子,高高地舉起,威脅要打人。
每當這時,母親總是把唐英傑擋在身後,小聲說:“傑子,你還小,不懂事兒。天下的事兒,啥也沒有讀書好,讀書才有出息。”母親把書包背在他肩上,送他到學校。
唐英傑心疼母親,但不贊同母親讀書有出息的說教,他認識的最有文化的人就是學校的老師,個個好像都挺有學問,卻沒有做買賣的人有錢,沒有社會大哥有錢又威風。
唐英傑不愛讀書,骨子裡也看不起讀書人。他的偶像是社會大哥,身邊總是跟著一幫小兄弟,前呼後擁,看誰不順眼踢他一腳,打他一頓,沒人敢惹,八面威風。
然而:父母之命無法違抗,唐英傑只能在學校繼續混下去。
唐英傑讀初中要去五十公里外的鎮中心校住校,多出一筆住校的費用;唐英梅在縣城讀高中,也是住校,兩筆費用加在一起,對一個貧困的家庭是很重的負擔。
很多年後唐英傑才知道,那時家裡已經靠借貸供他和姐姐讀書。直到唐英傑當了維修隊長,有了灰色收入,才全部還清他和姐姐讀書時借的越滾越多的高利貸。
終日的操勞最先壓垮了母親。
唐英傑讀初二那年,春天,那天是4月6號,這個日子唐英傑終生不會忘記。
那天下午正在上課,本家堂哥匆匆忙忙到學校找他,說他母親突然病重,他特意來接他。
唐英傑跟老師告了假,揹著書包跳上堂哥的農用小四輪,去鎮衛生院。
唐英傑爬上小四輪,湊近堂哥,大聲喊:“我媽咋的了?”
小四輪發動機的聲音,呼呼的風聲,車廂顛簸撞擊聲,蓋住了唐英傑的喊聲。
唐英傑湊近堂哥的耳朵,繼續喊,堂哥終於聽見了,他扯起嗓子回答:“肚子疼,厲害了。”
唐英傑問:“啥時候的事兒?”
堂哥說:“我也說不清,到了你就知道了。”
唐英傑終於見到了病床上的母親,她雙手捂著肚子,佝僂成一團。看見唐英傑進來,悽苦地笑了一笑。
母親臉色蠟黃,呼吸微弱,眼神黯淡,顫抖著舉起手擦去唐英傑額頭的熱汗。用氣聲說了一句:“你來了,我沒事兒,就是肚子疼,你摸摸,肚皮像板子一樣硬。”
唐英傑把手放在母親肚子上,握住媽媽的手,感覺那黢黑的手冰涼,唐英傑把母親的手捂在自己胸前,想把那冰涼的手捂熱。
母親雙目微閉,虛弱的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時間不長,淚眼紅腫的父親和醫生走進病房,醫生確診母親得了胃穿孔,需要立即手術,可是鎮衛生院做不了這個手術,必須馬上轉院去縣人民醫院。
父親整理好農用小四輪拖斗裡的稻草,鋪上被褥,三人把母親抬上車蓋好被子,堂哥啟動小四輪,小四輪冒著黑煙出了鎮衛生院,駛上通往縣城的柏油大道。
已是傍晚,西天一片黑雲被落日點燃,半邊天血一樣紅;四月的晚風寒氣逼人,唐英傑坐在上風頭為母親擋住凜冽的寒風。走的匆忙,他沒穿厚衣服,此時凍得渾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