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在季後賽開始前,連易延趁著假期回了趟老家,他買了機票,從南京飛到重慶,落地出機場後,他直接打車去往墓地。
墓園位於郊區的一片山林之中,大門口立著白色的石門,兩側由高大的石柱支撐構成,連易延穿進門口,沿著小道徑直向前走,走到第三個拐角處的時候,他在最右邊位置的一塊墓地前停了下來。
墓碑前放置著已經枯萎的花束,四周生長著茂密的雜草,站在這裡,連易延可以望見不遠處的一座亭子,亭外種植著松柏,深青色的松柏矗立在山坡上,挺拔而又筆直。
天空陰沉沉的,細雨飄灑,春末的氣候實在反複無常,有時炎熱得彷彿已然入夏,有時卻又陰冷潮濕好似還停留在寒冷的冬季,就像現在。
今天的天氣實在算不上太好,陰雨連綿不斷地下了一整天,暗淡的天際有種壓迫的沉悶感,天地間所有的風景都好像被蒙上一層薄薄的的陰霾。
因為賽程時間緊張,所以連易延沒能在清明時節趕回家來此掃墓,父親命令他必須抽空回來一趟,母親也再三叮囑他,放假空閑的時候就去墓園祭拜一次,算是盡一點孝心。
連易延看著眼前這座冰冷的墓碑,明明知道裡面埋葬著的人已經沉睡了有七年之久,他還是覺得一切都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
他蹲下身,伸手摸上墓碑上的刻字,想起自己的奶奶曾經抱著這塊墓碑哭得昏天暗地,邊哭邊用著方言呢喃著聽不清的話語,那種悲痛欲絕只要親眼目睹過就再也無法忘記,看得彷彿旁人的心也會跟著痛起來。
連易延不相信靈魂存在,他也不覺得埋葬在墓碑底下的骨灰盒能夠聽見什麼聲音,盡管如此,奶奶還是用自己的方式在跟爺爺說話,說著那些還沒來得及全部說出口的話。
這座墓碑下,埋葬著連易延親爺爺的骨灰。
連易延從小就遊離在人群之外,他孤僻的性格和凜冽淡漠的氣質是在小時候就形成的,他幾乎沒有朋友,再加上父母工作忙,他必須得一個人留在家裡看家,所以當小區院子裡的小朋友都湊在一起玩耍的時候,年幼的連易延卻只能站在屋裡的窗邊,看著空地上他們奔跑嬉戲的身影——他甚至都沒跟他們說過話,即使碰了面,那群小孩子也不會跟他打招呼。
但連易延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因為他也不需要跟別人打交道,比起和同齡的孩子們相處,他反而覺得獨自待在家裡會更自在。
他只是覺得從窗邊望出去的天空看上去很狹窄。
再後來,連易延長大了點,上了初中,家裡買了新電腦,也是在那個時候,連易延第一次接觸到了《終結之刃》,第一次,他開始覺得某種事物很有趣,不僅是遊戲本身有趣,絞盡腦汁努力贏下比賽這件事也很有趣,從未有過任何興趣愛好的他彷彿來到了一個新的領域,那裡有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天地。
連易延能夠很好地把控學業和遊戲之間的平衡,他分配給兩者的時間其實是不平等的,然而神奇的是,他不僅將遊戲玩得好,學習成績也不曾下滑過。
連易延並不討厭學習,他只是像無數個中學生那樣,將學習當作自己必須要完成的任務,談不上喜歡或厭惡,然而連易延逐漸發現,他在遊戲裡獲得的滿足感,是學習所不能給的。
考試排名進步,帶給他的感受甚至不如親眼看著遊戲裡的排名上升,每當他贏下一局比賽,他內心升騰起的是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這是一種平靜的喜悅,是連易延至今為止從未體驗到的情緒。
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內心被填滿了,一直以來都存在的那個空洞彷彿被徹底堵住,不再覺得空虛,不再覺得無意義。
所以,連易延想為自己做點什麼。
僅僅是在遊戲內拿到排名第一,連易延覺得還不夠,他想要在更大、更高的賽事舞臺上,拿到冠軍。
他想打職業。
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父母的時候,父母都覺得他是不是瘋了,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平日裡沉默寡言但還算得上懂事的孩子竟然會說出這麼出格的話,因為連易延從小就成績好,父母都對他寄予厚望,連易延會上重點高中、重點大學,畢業後他會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過著最平凡同時也是最穩定的生活。
而現在,連易延卻把父母給他安排好的一切親手打碎,他的離經叛道讓父母感到驚懼,他們想不明白,連易延為什麼想要拋棄安穩的現狀,反過來去選擇一條崎嶇未知的道路?
連易延的父母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薪族,拿著幾千塊的工資維持生計,他們從農村打拼到城市,身上有著老一輩人固有的認知,即使是在電競行業高度發展的今天,他們還是依然無法將打遊戲視為正當的職業,巨大的風險加上苛刻的年齡條件,他們簡直難以想象連易延的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難以想象連易延以後的生活能有什麼保障。
可連易延畢竟是連易延,他所做出的決定,任何人都沒辦法更改,即使是他的親生父母,也不行。
跟父母徹底鬧掰之後,連易延當即收拾好行李,隻身一人準備前往上海,尋找打職業的機會。
在他出發前,連易延的爺爺悄悄塞給了他一筆錢,說是出門在外的生活費,連易延本想推辭,可爺爺堅持要他收下,十五歲的連易延只能出得起路費,那些路費還是他積年累月攢起來的零花錢,除此之外,他身無分文,而在上海,這樣一個繁華的大城市,沒有錢是不能活下去的。
最終連易延還是收下了那筆錢,這些錢夠他在上海生活三個月,三個月,連易延想,如果到時候他還是沒找到隊伍,他也不會放棄,那他就去打工,進廠、當網管,無論幹什麼都好,他都要繼續待在上海,直到機會出現。
所以,一年後,當連易延領到職業選手的第一份比賽獎金的時候,他將這份獎金連著存了許久的薪水一起轉到了爺爺的銀行卡上,他還給爺爺的金額是當初爺爺給他那筆生活費的三倍。
背井離鄉來到上海以後,連易延幾乎跟父母斷了聯系,父母從未主動給他發過訊息詢問他的近況,就好像他們沒有這個兒子,對此,連易延並不感到意外,這是連易延忤逆父母的結果,他為了打職業,理所當然地放棄了父母,並且絲毫不感到後悔。
可是某一天,剛訓練完的連易延卻突然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他二話沒說就去找戰隊經理請了假,即刻坐上了回家的高鐵。
等到他趕回家的時候,趕上的卻已經是爺爺的葬禮,悼念廳的最中間放置著冰棺,而在冰棺裡躺著的,是閉著眼睛永久沉睡的老人。
奶奶整個人的身子伏在冰棺旁邊,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憔悴不堪的臉上滿是悲傷,嘴裡發出低低的嗚咽聲,像是眼淚都流幹了。
而父親坐在大廳的接待臺前,低頭招呼著前來弔唁的眾人,一如往常地主持著大局,只是他比往日更加沉默,渾濁的眼睛裡布滿了紅血絲,強忍著悲傷,不讓淚水掉下來。
身著黑衣的親戚們依次來到靈位前哀悼,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孩童被大人緊緊摟在懷裡,表情帶著不知所措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