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蒼茫的天色在荒野外更顯蒼莽,野鴉飛叫,朔風橫吹,枯草成浪。
一個鬚髮斑白的老人,身後隨行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行走在天低地闊的草莽間,徑行出一條道路。
荒草成疊,重重堆堆,遮住了本就不明顯的小徑。幸是冬日,蛇蟲絕跡,然而枯草帶到腳邊,褲腿上還是沾上了不少塵埃與汙泥。
老人在前不語,張徹跟著,手裡提著兩沓黃紙,也抿唇不說話。
他看著眼前不斷被撥開的荒草,彷彿連著天際,腦中不由得想起那段課文——黃色的樹林裡分出了兩條路,我選擇了另一條,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顯得更誘人,更美麗。
路徑延綿無盡頭,恐怕我難以再回返。也許多少年後在某個地方,我將輕聲嘆息將往事回顧:一片樹林裡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詩文作者已不曾記得,其實兩世為人,重新上學的時候,舊文新讀,往往能生出許多不同感受。那些細膩的在前世走馬掠過,這輩子慢慢走在後面撿起,彷彿輪迴宿命。
張徹看著腳下不斷翻起的塵泥,走了許久,倒並未有什麼不耐。就算直到目前為止,爺爺也沒告訴他今天到底來的是哪裡,手裡提黃紙,多半是上墳吧,南安的習俗是三十、初一、初二皆可,倒很少有二十九來上墳的。而且之前的年頭,也從未來過這裡上墳。
老爺子都能走這麼遠,我又哪來資格抱怨呢。
他十分明白這一點,爺爺的性子跟外公不同,小時候他對自己的疼愛到了溺愛的地步,而外公因為身在體制,對形式主義和家教看得更重一些,比較繁瑣的禮節基本是外公教授自己的。然而隨著年歲增長,外公覺得男孩子長大了,應該慢慢放手讓他出去闖一番天地,對他越發慈愛,生活上的事情基本不再怎麼管;而爺爺則一改小時候的溺愛態度,似乎是覺得小孩子小,可以胡鬧,長大之後,就必須擺正脊骨,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今天打亂了爸媽計劃,執意帶著他到這裡來,便是爺爺一意孤行的結果。
張徹抬眼,看著走在自己前面,步態依然精神矍鑠的老人,目光中也滿是敬畏。
朔風依舊,草被翻起,前方就是一塊山坎,視線總算開朗了些,隨著老人的步子漸漸放緩,張徹心知,這段路恐怕已到了盡頭。
山坎之間,荒墳孤立,周邊雜草叢生,墳前既無香火,也無擺貢,看著便荒廢了許久。
張安廷在墳前站定,眯起眼睛,沉默了會兒,竟是掏出火機,撩起一堆枯黃雜草,就點燃起來。
張徹看得暗暗心驚,掃墓鋤草,是鋤草不是除草啊,自己爺爺還真是個剛烈直率的人,一點兒也不怕衝撞死人。
火勢漸大,墳上的一片都被燒光,焦黑色光禿禿的只剩些草茬子,看上去卻利落不少,讓人心中快意。
隨著荒草燒開,墓碑也漸漸顯現出來。上面有些焦黑的舊年殘痕,明顯不是第一次遭受這種待遇。張徹仔細辨認一番,發現上面銘刻著“故叔考張庭正老大人之墓——侄張安廷立”
原來這是爺爺的叔父。
張徹暗忖道,這種情況其實在那個年代也很常見,無子早喪,便由侄輩立碑。有這種情況的還算好,大多數荒冢枯骨,無名無姓,多半都是隨便一埋,起個墳包便是,挖墳的是不是亡者的親屬都很難說。
“你叔祖逝世的時候,只有二十七歲,那時候我已經是個十八歲的小夥子了,他在世時對我極好,說是叔侄,其實挺像歲差較大的兩兄弟。村支書記把他的遺骸送過來時,我都沒反應過來,他那麼大的人,竟能裝在這麼小的盒子裡。”
老人說著,手裡就比劃起大小,四五十年前那般託著的姿態,被他做得彷彿歲月從無流逝,猶如昨日般。
張徹沉默,他這個時候也不知該如何接話才好。
“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戰場上其實奪來不少功勳,卻在回鄉的路上,為了拉起戰友,兩個人一起在鐵軌上被火車碾過去。送回來的是他的骨灰,其實沒多大重量。”
張安廷的語氣依然沒什麼變化,抑揚頓挫,聽不出有很強烈的感情色彩。
張徹覺得有些東西可能確實是基因遺傳,自己這一世說話的方式,有些時候冷酷得就像在裝比,也是這樣抑揚頓挫又十分平靜,明明上輩子沒這些毛病。
“我叫你過來,當然不是要給你講我們這代半截子入土的人,身上的故事。我們老年人愛說的血脈,估計你們也不願意聽。”
簡單說完緣由,他卻沒有深入再講,而是回身看著自己孫兒,看著他已經長到這麼高,彷彿昨天還在自己懷裡蹦躂著,終於流露出了一聲感情色彩極濃的感慨。
“爺爺你亂說什麼呢,您身子骨這麼好,長命百歲都是少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您可千萬別先落了自己威風,而且我也愛聽,血脈什麼的,以前還沒聽您說過呢,就說說吧!”
張徹將手中黃紙放下,笑著勸慰道。老年人總是不希望別人真正把他們看老的,新年過節的,張徹自然要把他往好了哄。
“其實也沒多少可說的。”張安廷一邊不怎麼在意,語氣中卻透露著濃濃的感慨,“你想想,我們張家的祖上,是不知道多少萬年前的一位雄性,宏圖正展,立下家業,薪盡火傳,代代相承。周圍的其他血脈,像你叔祖父這樣的,運氣不好,就斷了血脈,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絕後啊……每一代,必產男子,然後男兒又娶妻生子,生出男兒,這樣代代下來,才有了今天的你我。這其中,有任何一代無子嗣,或者只有女兒產出,那一脈便算是從此斷絕。今天的你,感受一下身體裡的血脈,那是無數年前從祖上傳下來的圖騰,延續到今天,好像一條條細線,稍有不慎就斷了,比起今天這樣富裕的生活,當初更加艱難。我常常,只是想象,都覺得艱難。”
“年輕的時候,世道難啊,聽父母說他們那邊更難。咱家有好些老東西,都是跟著血脈一起,很不容易才儲存下來的,但這些不重要,甚至都丟了也無所謂,真正重要的是,人如何繼續傳承下去。”
老人回身,面帶哀嘆,又彷彿蘊著無窮魄力地回身,看著那座孤墳,輕俯首:“人活在世界上煎熬掙扎,你們這一代不懂,我們那時可真是在掙命啊……想要更好地活下去,為自己活,為先祖活,為後代活,為傳承活,就要跟這世間的一切爭。我讓你掛在書房那副萬物唯爭,你寫得很好,但許多年來,你其實身上從來就沒那股爭勁,彷彿天生來一副怠懶性子,我看著十分擔心。”
“人活得久了,就總容易看見一些不容易看見的東西。我這輩子,曾看過不動的螞蟻,看過逐日的幼蛾,看過噬蛛的大蚊,看過熬冬的老蟬。草木競生,螻蟻抗死,萬物唯爭,萬物惟掙啊!人生天地間,從遠古到現在,無羽毛鱗介以居炎涼,無爪牙筋骨以鬥強硬,還能活到現在,並且活得越來越好,就在於我們比別人更能爭,妄圖與世不爭利,便如抱石投湖,徒然消亡罷了。你年紀尚輕,多數時候,看上去比我還垂垂老矣,少年老成,不是好事。”
老人面色平靜,緩緩搖頭,將臉色隱隱發白的少年,心底最大的秘密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