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繁枝蕭瑟。
縱是地屬常綠闊葉林植被的渝都，縱有園主精心修剪打理，仲秋臨冬，月光下的院子，也在清冷之中顯得蕭瑟孤寂。那並不枯黃反而繁茂翠綠的枝葉，蒼翠之中，更給人一種森冷的感覺。
張徹赤著腳坐在堂前，昂首望月，神色顯得有些痴愣。
適才晚宴過後，分配起居，他託辭溫泉泡後有些不舒服，想要單獨一個房間靜靜。原本房間分配，女士那邊自然是王家母女一間房，燕家母女一間房，燕語霖本是要勻出來搭陪李婉婷一起的，見哥哥這樣說，小婉婷很機靈地說要照顧哥哥——如果李思婷在，顯然會看出這是妹妹又在故技重施，裝乖扮巧要混進張徹被子，而且接下來就會被張徹毫不留情地拒絕轟出去。
事實上，這確實不妥，在家裡親人之防並不嚴重，張徹都會杜絕這種情況發生，何況現在是在外人面前？婉婷今年已經快滿十二歲，女孩子這個時候正是發育的年齡，雖然不及哥哥，但李婉婷的身子也抽條兒般苗條挺立了起來，已是豆蔻年華的小姑娘了，縱是房間裡有兩鋪床，兄妹同住一間，也是很不合適的。
是啊，明明有這樣那樣的理由，自己當時為什麼偏偏只是頓了頓，就應允了呢？
念及此處，張徹的嘴角不由微微抽搐，瞥回頭看了房間裡一眼，妹妹一反常態地沒有賴在自己床上，而是待在她的榻上，背對著自己，雙手捧著小臉，嘟嘟囔囔也不知唸叨著什麼。
只是看了看，他微微嘆了口氣，打算等她安寢睡後，再回房間。清冷的山嵐為他清醒著精神，回首望月，由於海拔高又離城遠，雖然今天並不是陰曆月半，但東梢的半缺月亮卻格外明亮。
自己今日，是怎麼了呢……
他右手托腮，手指順著耳鬢插入細密的髮根，彷彿能感觸到頭皮，連結神經，進入自己的思想和內心深處。略微回想，那噁心的記憶暫且不說，只記得那時滿池子的人都在笑著調侃，彷彿整個世界都是一場滑稽的玩笑，而自己正是玩笑的主角般，那時，妹妹嬌小的身體卻彷彿格外有力量，伴隨著清脆的嬌喝，小腳丫子甩掉木屐，便踢起一場水瀑過去，然後一瘸一拐又快速無比地衝過來，擋在自己身前，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乾脆利落得彷彿她小時候一把撕爛那張頗為名貴庸俗的帛畫。
真是……好帥氣。
他的瞳孔散漫了聚焦，只是依稀繚在月光上，彷彿一個痴呆患者。
自己這個妹妹，真是不知怎樣長的。當初到自個兒家來的時候，明明傻不拉幾地只知道整天跟在李思婷後面，汲啦著半吊兒鼻涕，初時每次看見自己都要往衣櫃裡、鞋櫃裡、櫥櫃裡、冰箱裡躲個老半天，哄得他好生費勁，好不容易混熟了，又馬上開始沒臉沒皮，吊著他形影不離，洗澡不一起都要哭鬧。那時候自個兒多得意啊，把野貓哄成金毛，成就感滿滿，也就一直慣著她，把自己認為好的，吃的穿的也好，思想行為也罷，都一股腦兒灌輸給她。
現在想想，就好像玩著一款美少女養成遊戲，又或者一場RPG角色扮演，逐漸地填充，以自己最美好的冀望和最愛慕的形象為藍圖，從小開始培養，逐漸長成自己最理想的樣子……
七歲，雖然察覺到不對，停止了日常中與妹妹過於親密的接觸，但人格上的影響和知識的灌輸，可一直不見少，就好像每個父母都把自己認為的好強加在兒女身上一樣，他縱然抱著開放成長，包容性的態度想要妹妹自己選擇人生，但自己何嘗沒有無意識地引導過呢？生活上的間疏遠離，他再沒有無微不至地關注她的成長，於是她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漸漸有了一些變化。記得那時她第一次對自己袒露心聲，帶著泣聲說著“哥哥心裡築著一道誰都進不去的牆”，記得她拙劣地試探著自己“但是哥哥每次看到臨漫的新聞……哥哥是未來人嗎？”，他震驚之餘，又何嘗不唏噓呢。
張徹的指尖逐漸向上，撫摸到髮根深處，一場記憶尤為深刻的對話，慢慢浮現起來，那是姐姐李思婷對他說的……
……
“你認真的？”
“我知道，美嘉那丫頭可憐，你也很重視她，甚至因為給她畫畫在暑假裡連門兒都不出，但你是真的喜歡她？戀人的那種？”
“你為她做了很多，但無論是我，還是妹妹，在我們看來，你都不過只是把她當妹妹而已……你真的喜歡她嗎？有因為她的一顰一笑就心動？有彷彿離開她片刻就無比想念？美嘉依賴而喜歡著你，但那還不是愛，別人分不清楚，你自己還不清楚嗎？”
“喜歡一個人，看到她就怦然心動，緊張不已，好像靈魂與靈魂對接上了訊號，每一個眼神交接都有交流和欣喜，手指間的微微觸碰就想要耳鬢廝磨，牽著他的手就好像握住了整個世界。這些，你都有嗎？”
“小弟，你太溫柔了，它會傷害別人，最終也會傷害到你自己。”
……
自己，是如姐姐所說，太溫柔了嗎？
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容中卻滿是蒼涼的苦澀，自己何曾溫柔過……就如妹妹所說，只不過多年以來，憂懼一直深藏於心，害怕黃粱一夢，害怕投入越大，失去越痛，所以一直築著一道牆……記得方看見美嘉盲眼，髒撲撲活如一隻被玩壞丟棄的洋娃娃時，自己小時候所做的彷彿都是加深她的悲劇，直到之後一直拉著她的手，將她從黑暗的深淵中拉了出來，那種彷彿得到了救贖的真實感，彷彿找到了這場重生的意義般的感覺，才是他一直捨不得放開對她的照顧的根源——
這哪裡是什麼溫柔！
至於喜歡？
張徹再次抬首望月，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彼時過往，也是這樣的一個月夜，自己在南安家裡，下定了去臨漫找回自己的決心時，便早已釐清。
自己真正動過那種愛慕之念，彷彿只挨挨手指便能感知到對面靈魂，每一個眼神交流都心下歡欣甜蜜，只牽著她的手便如牽住了整個世界，有過這種感覺的，只有三人。
前世的顏歌、
幼時的燕語霖、
還有……李、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