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我今天跟你說的正事。”
老人蹲下身子,將紙錢撕好。黃紙有散錢和長錢兩種燒法,其中撕紙的講究,隨著年月過去已愈不為年輕人所知。張安廷的手也略微有些生疏,年輕時無有講究這些的條件,後來發家,這些事也多是老婆來做。老來才愈發體諒起那種孤獨,他學會的不多,只有長錢的簡單撕法,無非順撕而已。
張家是一個大家族,光爺爺輩就有三位叔公,人丁鼎盛,祖祠和香火卻沒能聚集起來。有說是紅色年代曾發生過一次分家矛盾,也有說是改革開放後的分歧。總之分家之後,互相來往並不頻繁,張安廷以長子的身份,繼承了大冶礦業,也繼承了老張家的一切名分。
從這一點來說,張徹是能理解他對血脈的那份重視的,上輩子沒有這種體驗,換了一個人生,莫名地也產生了與有榮焉的感情。
然而老人買的黃紙並不多,香燭兩邊引路,香中間三柱喻三寶三漏,小小的火光燃起,天際荒野,反倒顯得更加孤零零。
灰燼紛飛。
“你曾叔祖,青年從戎,帶勳抱棺而歸。剛成年時為了說個婆娘,跑了十鄉八村,都嫌他人才醜(相貌不好看),身子又弱,不是擔挑幹活兒的好手,怕嫁過來受累又受氣。我們張家怎麼說也是大戶,出高聘娶媳婦,還是有許多姑娘上門兒來。那個時候,你曾叔祖就帶著我躲在門檻後看,那些娘們兒們一個個這裡挑那裡看的,手腳粗糲,談吐粗魯。他那時候還是看了些書,有些書生的傲氣,你高祖叫他出去談,說了幾個,都不滿意。後來他乾脆就熄了心思,成天想著幹大事兒,誰也不知道,他一個從小多病的嬌弱少爺,最後混成了志願兵,還抗了老美,立了功勳,真做成了大事。”
橙紅的光焰閃爍著跳躍的泓光,映在老人清瘦枯峻的臉上,他眸光中閃爍著不多的光彩,彷彿在火焰中回到了曾經少年的時候。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那時候他離家出走本就只留了封信,去了兩年一封家書也沒有,你高祖捧著他的骨灰盒,氣得摔袖而去。沒有全屍,也沒有後人,長輩們的墳圈都在一起,他是無權進去的,甚至按照家規,他連在家譜上的記錄都不準贅述過多,只是因為對國有功,才破例加了一筆。你曾祖父,我父親,在我十七歲時就染了熱病,倒在秧田裡就沒起來,曾叔祖是唯一還在的,這下子也在青年就故去。你高祖年尚六十,妻兒就全部逝去,只剩他孤家寡人,原本健碩的身體,這一氣之下也長病不起,說你曾叔祖無以奉老,無以養後,活該暴屍荒野,就這麼拖了幾年,也去了。他氣鬱之下,執意不肯認這個兒子,最後便由我收殮了叔叔的棺槨,葬在這裡。到爺爺走前,都沒有開口讓他遷進去。”
遙遠的故事,刻板嚴謹的家規,破落地主階級堅持的傳統價值觀,這些一切,只能在隻言片語的些微描述中想象補全那個時代。爺爺的講述中明顯忽略了些什麼東西,張徹也明智地沒有去問。
“現在,就剩下這黃土一抔,給他立碑時,看著那些隨葬的勳章,我也覺得意氣風發,嚮往過好長一段時間,現在老了,想想也許你高祖才是對的。曾叔祖的事,現在只有我還記得,年輕時曾給你爸幾兄弟都說過,但現在看來,除了老四大概還留有印象,其他恐怕都已零落。到他們老了,記得的恐怕就更多的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故事了。”
火炎盡滅,殘存的灰黑餘燼在風中翻滾,風大的地方,本不適宜修墳。
“你曾叔祖在下面,我老了,也會埋進去。”他回過頭來,看著張徹已經長高到他個人,微微笑了笑,“這土地裡面,埋葬了不知道多少人,我們的祖祖輩輩都在裡面,他們一輩子,都只在墓碑上留個名字,有些連名字都沒有,後人就更不記得了。”
老者的笑容,好像蒼莽的荒野。張徹緘默,他心裡驀然升起了些難以言喻的感覺。
“到了我這個年齡,其實看到你們平平安安,有出息,責任也就盡到了。老朋友裡偶爾出來曬太陽喝茶,還有些抱負的,總覺得不甘心。天地不仁,我們這些半截子在土裡的,總還有些怕,怕進去了之後黑洞洞的啥也沒有,所以在世上做得越多,能被人記起,也算是給自己留個念想。你曾祖父走得早,那時候你爸都沒出生,他來這世上三十幾年,裡面發生了多少事吶?我知之不詳,你們就更不知道了,到後來,大家都忘記,埋到土裡一堆,就剩個名字。我們談起來,最怕的也是這些事,都好想再活他個五十年哪。”
“爺爺你精神矍鑠,現在科技又這麼發達了,保重身體多鍛鍊,只要健康了,再活五十年完全沒問題嘛。”
他總算找到了可以插話的空子,笑了笑,扶住了老人在山風中微顫的身子。
“你別岔話,我這剛要說你呢。”張安廷笑罵他一句,正視著那臺自己當年親手扶正的墓碑,神色肅穆,“其實血脈,無非也就是這樣的東西;文化,無非也就是這樣的東西。人活著除了追逐理想,最熱衷的就是留下痕跡。但是,爺爺在你的身上,一個都沒看到。小時候,你跟我講,要去學美術和音樂,為此要延遲上學一年,你媽那麼反對,我都給頂了下來。但這多年過去了,爺爺還是沒看出來,你想要幹什麼。說當個富貴子弟享受生活吧,你又挺上進;說奮發圖強為理想拼搏吧,你那股子懈怠勁兒,你爸都看得出來。小徹,能不能給爺爺透個底兒,你到底未來想做啥?爺爺不是不開明的人,只要你有規劃,有決心,就算現在要休學,我都支援你。但就怕,你什麼都沒打算啊……”
張徹一下被問住了。他未來想做什麼?做個高富帥嗎?那倒是勉強已經合格了,去各種業餘領域裝裝逼都沒問題,人從物質享受的滿足,到提升精神境界的理想需求,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過程。而他則一開始就立足於這輩子別虧了,重生開始就抱著這回是來賺夠本兒的想法,直接著眼於體會更多的審美享受,到現在,也就僅止於欣賞了更多藝術和優越體驗的美好而已,但說到要去真以此為奮鬥終生的行業,又沒到那個份兒上……
前世的自己,是怎樣想的呢?……
鴻鵠壯志,一朝病落,泯然眾人,麻木不仁,庸庸碌碌,無所用心,直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