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也是鴻溝。當人類開始大規模大幅度地改造自己的軀體時,我的愛人莫名其妙就被稱為智慧人先驅,但她直到死亡,身軀還是人類的血肉組成,只有你們,在藉著她留下的技術,不斷把自己改造成機械,你覺得這是進化?”
“恕我直言,血肉苦弱。古來多少的疾病、飢餓、瘟疫、死亡,都是因為血肉本身的弊端……”社論家滔滔不絕地敘述著智慧人天命說的論調。
“好了,”鹿正康擺擺手,“天命說最早提出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連構成你的受精卵都不一定存在,而我見證了那個時代。這不是進化的結果,只不過,人類輸給了仿生人,所以才向機械尋求力量。第四次世界大戰,讓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費,這就是天命說的真相,這是同化,人類與AI,到底什麼決定了意識的存在,或許以前還有人能說清,可到現在為止,誰也說不明白了,不敢說明白。你們已經是被改造屈服了的人,永生卻是一副棺材板。”
社論家並不服氣,但她保持了強硬的姿態。
鹿正康閉上眼睛,“她說過,讓我完成自己最好的作品,才允許我去找她。淘汰我們這一代人的,不是知識,不是技術,是思想,你我之間,已經完全無法溝通。就當我是低階,當初我還只是一個簡陋的機器人,是她不斷將我改造升級,乃至我用來創作的工具,改造星球的工廠,也是她設計的。我不斷地作畫,從不專注人物,只有自然的景象,人只是其中的點綴,和一片雲的筆觸沒有區別。到現在,我才要真正完成我的作品,一個人物的肖像畫,就以我的身軀去完成。”
社論家:“請問您是想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嗎?”
“請離開吧。聯邦最著名的社論家,身體越是高階,靈魂就越低階,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秘書將社論家請離,鹿正康開始了一次長長的睡眠。
在睡夢裡,他被推進手術室,將全身最後一塊機械,也就是大腦,轉化成了生物結構。
手術完成後,他還是沒有醒來。
美夢是如此漫長又溫暖。
……
那些年,蘇湘離需要用錢週轉的時候,機械鹿就可以售賣自己的作品了。
它的畫作本身,很難被看作是什麼藝術上的重大突破,充其量,是有著一個智械對人類美學模仿時帶來的微妙不協調感,但它身上有足夠大的話題熱度。
第一個承載了人類意識的仿生人。
有話題,就有賣點,所以很快,機械鹿的作品被炒到天價,蘇湘離也因此有了創立公司的資本。
那一年,是她們結婚後的第三個年頭。
蘇湘離畢生追求的是將機械體轉化為生物體的技術,不過,這條道路卻促進了機械移植的發展。在隨後爆發的第四次世界大戰裡,蘇湘離被稱為“智慧人”先驅。她常常被有心人新增各種稱號,這種事多了,她自己也不在乎。
憑藉生物技術,她一直活了五百六十多歲,直到基因徹底崩潰。
遵循遺囑,她被埋在那個鹿正康的墓地旁,生同衾,死同穴。彼時,已經有了血肉之軀的機械鹿,親手完成這一步。它盯著那個人的墓碑,低聲問:“你,是我嗎?”
沒有誰可以回答。
……
機械鹿薑黃色的身上穿著板正的中山裝,今天是2099年7月4日,上午八點時,蘇湘離帶它去辦理結婚證,但被告知,婚姻法並不適用於她與機械鹿的情況,所以無法辦證。
中午,受邀的雙方親友來參加婚禮,蘇家來了五人,鹿家來了七人,同學來了二十多個。
蘇泉亭、鹿建德、楊蓴、孫慧、孫盛、孫穎、張英軒、周平、鄒家齊、韋昌俊、柏楓氿……
一個人,一段故事。
蘇湘離領著機械鹿,到每一桌客人面前敬酒。
她飲酒的姿態很瀟灑,一杯接一杯,所有人都只看著她,不與機械鹿說話。
婚禮進行到一半,就有記者們闖進來,於是本就尷尬的婚宴立即就不歡而散。
蘇湘離拉著機械鹿,她穿著紅色的婚服,跑到大街上。鞋子跑丟了一隻,於是機械鹿便揹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