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夏爾來說,“親人”一詞有著複雜的含義。
既是最危險敵人的同義詞,也是等同於庇護者,偶爾還是冷漠的旁觀者。
4歲時被排行第二的兄長冷不防推下樓梯,留下至今仍未能消除的裂傷;5歲時被長兄用棍棒打傷頭部,御醫們有的說時從高處墜落,有的說是被花壇磚頭砸中;6歲時吃了王后賞賜的餅乾,差點中毒死亡……
要不是有胞姐的庇護,恐怕早就在王家陵園陰冷潮溼的墳墓裡腐爛成一堆白骨了吧,而那位端坐王座之上,冷眼旁觀這一切的父親,到時候恐怕連一聲嘆息都不會有吧。
日復一日接受兄長們的虐待,除了高度的警惕,夏爾還過早的學會了接受絕望和達觀。
孩童未成熟的精神中,既沒有所謂堅定信念,也欠缺化悲傷為憤怒的力量,面對不可逆的殘酷境地,沒有人教導他們如何走上堅強的道路,唯一能做的只有封閉內心,扼殺還能感受到痛苦的自我,用認命的態度來麻痺自己。
這些年來,除了密涅瓦,夏爾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直到遇見那些人——
‘穿女裝的大哥哥’。
這是夏爾第一次見到羅蘭時的直觀影響,並且成了日記裡,還有和密涅瓦交流專用來代稱羅蘭的名詞,也是“不可思議之人”的同義詞。
不尋求任何好處,明知道和他這樣的廢物王子扯上關係不會有任何好處,更不是為了討好王姐,極其自然的救下了病重到幾乎快死的自己,後來幾次進入王宮時也特意帶來了禮物。第一次有除王姐和德茲魯將軍以外之人送來禮物,激動、疑惑、害羞混雜在一起,不光連道謝都忘了,連該怎麼處理禮物都顯得手足無措。
真是個奇妙的人——
帶著這樣的感想,加上好奇心,夏爾開始關注起羅蘭。
最開始,對羅蘭的觀察映像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覺得他是一個比一般人幸運好幾倍的老好人,財運、官運、特別是桃花運,都到了只要是男人,都想把羅蘭送上火刑架的程度,真不明白這個不懂女人心的傻瓜到底哪裡特別有吸引力。
隨著觀察的深入,特別是最近幾天,夏爾發現了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
在每天表演彩排結束,所有人離開專用車廂後,羅蘭會一個人偷偷溜進車廂,在身上各處綁滿大大小小的沙袋。之後先是用腳勾住天花板上的欄杆,反覆弓起身體,用腰腹的力量抬起上半身觸碰到腿部。反覆數百下之後,又換成用兩根手指抓住欄杆,用臂力拉動全身,數百下之後又換另一隻手。
好厲害。
見識到這種激烈的鍛鍊方式後,夏爾不禁感到驚訝,一連幾天見到羅蘭都是這樣激烈的鍛鍊自己,並且發現沙袋裡灌得都是沙金後,他就只剩下佩服和驚訝了。
就連體弱多病、缺乏鍛鍊的他也明白,能將身體捶打到這般地步,已經不單單是體能和身體素質的優秀,沒有貫穿如一的毅力,是根本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的。但身為財團繼承人,衣食無憂的羅蘭,為什麼要這樣鍛鍊自己呢?
抱著疑問,夏爾繼續觀察,到了昨天,他又有了新的發現。
“‘穿女裝的大哥哥’肩上站著一個三頭身的小人!那個小人有著一頭奇怪的黑髮,穿著紅色無尾禮服,拄著手杖,看上去就像一個紳士,但嘴巴卻很毒。大哥哥也拿他沒辦法,經常被他弄到撲街。真不敢相信,那個小人明明那麼小,力氣卻比大哥哥還要大。”
即便是分身,那也是李林的分身,其肉體強度比人類之身的羅蘭還是稍微強上那麼一點。不知道這一點的夏爾做出了他自己的推論。
“那個一定是‘妖精‘吧,傳說中替人看屋子的妖精,能用一隻手舉起整張辦公桌,另一隻手清掃桌面下的灰塵,同時控制好幾塊抹布,把窗戶擦得閃閃發亮。那一定是個非常老,也非常能幹的妖精先生。”
男孩臉露微笑,在筆記本上留下了驚世駭俗的文字,對這些文字一旦流傳出去會引起何等腥風血雨一無所知的男孩支起下巴,奇妙的寂寞纏繞在周圍。
寫不下去了。
(我其實……有一點羨慕)
心裡的想法說不出口,連留在紙上都做不到。
夏爾不害怕的家人只有密涅瓦一人而已,某種程度上,王姐還等同於早逝的母親。
然而,由於兄弟和王后、王妃的敵視態度,密涅瓦對這個弟弟難免過度溺愛,有時甚至到了戰戰兢兢的地步。或許是因為一力承擔起母親的責任,或許是對弟弟在記事前便和母親分離的緣故,密涅瓦和夏爾之間關係和普通姐弟稍稍有些不同。
如同中間隔著一層薄紗——看得見、摸得著……但並非直接的關係。
所以當他看見羅蘭和李林那種直來直往——他認為是如此——的“親子關係”,忍不住怦然心動。
不行。
搖了搖頭,夏爾將雜念摒除,對得到密涅瓦庇護才能活到現在的他來說,這些念頭簡直是在褻瀆王姐一直以來的努力,是絕不應該有的念想。
深深的呼吸,透過窗縫看著正登上演講臺的密涅瓦,夏爾小聲嘀咕著。
“說不定……那位大哥哥真的是王姐的真命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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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如萌芽的鮮綠色立領制服,配上金色鳶尾花刺繡,身披及膝的酒紅色斗篷,英姿颯爽的少女站在演講臺上,對著聲音擴大裝置大聲說著:
“諸位勇士!獻身正義事業的諸位!為匡扶正義和信仰的諸位!在你們的奮戰之下……”
用詞和聲調都充滿了令人熱血沸騰的腔調,平心而論是不錯的演講,但出自一位少女之口多少讓人感到違和,如果換個留小鬍子、擅長肢體語言的大叔來講這些東西,效果可能會更好。
“不是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