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吹過許朝歌的夜風中夾雜了粗糲的黃沙,或輕或重地摩挲著他的臉龐,有一些沙礫順勢留在了他的髮絲中沒有再落下。
沙漠的夜晚總是很靜,靜得像死。
覓食的螞蟻、蠍子和響尾蛇在黃沙中發出些微的聲響,它們都是這死掉的夜晚屍體上的食腐者。
俯下身的許朝歌握住了一捧流沙,感受著細碎沙礫自指縫中落下,他安靜地眺望了整片浩淼的沙海片刻,最後邁出腳步向著遠方通天徹地的古老石柱走去。
許朝歌從來沒有到過這裡,但彷彿根植於他血脈中的呼喚讓他在踏出第一步時就重新回憶起了這個地方。
這個埋葬了偉大龍族帝國的地方。
遠古的龍族曾經在冰原綠洲中建立起宏偉的城邦,神殿與王座的光輝澤被萬民,高貴而強大的四大君王把帝國的榮光播撒向四方,黑王尼德霍格的至高權杖所指之處萬族望風披靡,龍族的旗幟在高天長風中永世烈烈作響。
那真是如同皇皇烈日般的國度,哪怕是真正的神明也不敢輕視帝國的鋒芒。
但世間萬物沒有什麼能夠逃得過時光。
那些如同指間細沙般無聲流淌而去的東西可以輕易讓神殿傾頹,山河倒轉,王朝更迭。
曾經以為必將與世長存的帝國隨著隕落的神道而崩塌,高貴的龍族被僭越奪權的混血種殺死在各自的王座上。數萬年前漫長的冰川季結束了,荒蕪的沙漠隨之取代了曾經的綠洲。
尼德霍格和祂的王朝被風沙層層堆疊埋葬後再也不見天日,一如這輪猩紅之月下不能升起的太陽。只留下鐫刻著曾經豐功偉業的通天石柱聳立於天地之間,成為被時光放過的遺民,自此度萬年如一日。
走在黃沙夜風中的許朝歌每一步都很慢,即便他明知這只是一場靈視夢境中流光幻影。
從朝著石柱邁出第一步開始到現在,許朝歌已經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又走了多遠,整個世界只有如同死去凝固的灰黑天空,以及天空上永不落下的血月。
疲憊、痛苦、飢餓、怠惰、思考……一切會影響他跋涉向終點的因素似乎都從他身上剝奪殆盡,殘存下一種機械重複的折磨。
他彷彿是踟躇行走於兩世時光的夾縫中嚮往昔憑弔的過客。外面是3E考場中優雅流淌的古典音樂,裡面是龍族帝國曾經的盛世榮光,中間只有他一人於黃沙之中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首先他握著手腕用呼吸脈搏計數,之後他察覺到在這死一般的世界中,自己的心跳已經足夠響亮了。但沒有誰能從一數到十萬而不出錯,足夠多次的重複磨損總能擊潰鋼鐵,而十萬秒僅僅是一天多的時間。
所以最後許朝歌意識中對時間的判斷終於在某一個臨界點紊亂,以十萬計數的呼吸脈搏心跳都成為了不再具備任何意義的數字。
他隨意地念著千萬或者億萬,只知道,原來已經過去如此之久。
這條路像是永遠不會走到盡頭一般,除了他的目光以外再也沒有他物可以證明這個世界曾經存在。
忽然天地間有人輕輕地哼唱,那聲音如此滄桑如此悲涼又如此喜悅。
好像在末日後踽踽獨行,舉目四顧盡是茫茫焦土,而遠處的廢墟上無聲地長出一枝嫩芽。
許朝歌停住了腳步,前面有人正與他一樣面朝遠方,拉響著懷中的馬頭琴,一如朝聖路上暫時休憩的信徒。
男人赤裸著上身露出背部精悍的肌肉,他的雙臂上纏繞著的無數繃帶在夜風中搖曳,如同狂亂恣意的怒龍。
一柄無鞘的猩紅長劍正斜斜插在他手邊的黃沙之中。
原來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走到了石柱之間。撫著冰涼石柱安靜停住的許朝歌沒有開口說話,側耳靜靜聽著風中傳來的琴聲,是《萬馬奔騰》。
這是一首描摹草原上萬馬奔騰如同令天地震顫場面的馬頭琴名曲,氣勢算是拉絃樂裡不多見的恢宏磅礴,所以男人拉得很急。切切錯錯的琴聲很難說的上是渺遠悠揚,倒有幾分鐵騎颯沓如風雷的感覺,和麵前這血月高懸大漠孤煙的意境相去甚遠。
其實許朝歌並非絃樂發燒友。託仕蘭中學時花六塊錢買一隻口琴就能加入的音樂社團的福,他個人對音樂的鑑賞能力略高於及格線,但也僅此而已了。如果是做閱讀理解的話他還能寫上類似“透過對XX的描寫,生動形象塑造了XX場面,表達了作者對XX的讚美歌頌”之類的套話。
不過現在除了從四面八方紛沓而至,彷彿要踏碎天下天上之間黃沙血月的奔馬外,他也的確很難在馬頭琴的琴絃上再聽出點其他東西。
即便只有許朝歌這一位聽眾,但對方還是堅持拉完了一整首曲目。
隨著最後的音符落下,奔馬長嘶過境的餘韻也散落在夜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