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能剋制得了?
“說吧,是紅的還是白的?”默了半天,他終於狠狠地吐出一句。
“啥紅的白的?”石潤大睜著雙眼,一副不解的樣子。這也難怪,他的經歷遠比沈猛子們簡單,也純粹,沈猛子說的話,一半他聽不懂。
“操蛋!”沈猛子心裡惡了一聲。這是當土匪時的行話,跟著傅將軍干時,他們也常說,彼此都能聽得懂。所謂紅,就是對方很友好,雖然不打算跟你合作,但也不傷害你。古書上稱這個叫“兩軍交戰,不傷來使”;至於白,那就是另一碼事了,輕者,留你做人質,讓你死了念頭。重者,怕就得見刀見槍。沈猛子懶得解釋,他就不明白,像石潤這麼聰明的人,腦子裡咋就老是缺根弦!
他曾再三提醒畢傳雲,別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打江山、平天下,靠的是槍桿子,還有硬功夫。如果單使些小詭小計就能把對方瓦解掉,對方豈不是草包一個?譚威銘譚師長絕不是草包,他是11集團軍的中堅,是老司令屠翥誠的心腹。11集團軍有今天這個成就,譚威銘至少有一半功勞!沈猛子雖沒跟譚威銘交過手,但譚師長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貫耳,從不敢小瞧。畢傳雲仗著在唐培森手下做過幾年參謀長,還讀過幾本兵書,有文化,口氣就大得能把老天爺吞下。聰明反被聰明誤,畢傳雲怕是做夢都沒想到,他會提前成為譚威銘譚師長的“俘虜”!
“孃的,丟臉!”沈猛子吐了一口痰,這痰憋嗓子裡很久了。
石潤說,之前他們到劉集,都是跟一個叫老黃的人聯絡。老黃跟畢傳雲是老鄉,兩家還有點親戚關係,兩個人是同一年離開老家的,後來畢傳雲潤參加了共產黨,老黃卻跟著譚威銘遠走了。直到譚威銘投了老司令屠翥誠,老黃才算安定下來。老黃這人思想進步,是他主動提出勸說譚威銘倒戈的,畢傳雲和石潤都把希望寄託在老黃身上。沒想這次下山,跟老黃聯絡不上,他們在劉集秘密活動了兩天,想找到一條接近譚威銘的捷徑,不知風聲怎麼傳進了譚威銘耳朵裡。前天夜裡,老黃手下的一個營長突然找到畢傳雲,說老黃出事了,要他們趕快離開。畢傳雲笑了笑,認為事情沒那麼嚴重。誰知營長走後不久,他們住的那戶人家的院子突然被包圍,石潤剛要衝出去,譚威銘的副官在十多個人的簇擁下闖了進來。石潤他們幾乎沒做抵抗,就被帶走了。
“那你怎麼回來了?”沈猛子疑惑地問。
石潤結巴了幾下:“是……是……他們放我回來的。”
沈猛子便堅信,譚威銘要跟他來白的,想拿畢傳雲做人質,要挾72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心裡恨著畢傳雲,嘴上卻問:“條件!”
石潤暗自一驚,沈猛子真是夠毒,三言兩語,就能擊中問題的要害。
“要我們退回到華家嶺。”石潤滿臉愧色地道。
“退回華家嶺?”沈猛子差點咆哮起來,“讓我退回到華家嶺,他想得也太美了!”
“狗日的譚老虎,看我怎麼收拾他!”白健江不知啥時已走進窯洞,鄙視地瞅了石潤一眼,比沈猛子更憤怒地說。譚老虎是譚威銘的外號,白健江曾在他手下幹過,對他的老謀深算,深有領教。畢傳雲落他手裡,定是凶多吉少。
石潤臉上越發無光,作為旅長唐培森手下的高階參謀,一個擔負著特殊使命的共產黨人,出此洋相,實在說不過去。不過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說:“團長,副團長,12師扣下的可是政委啊!”
“政委怎麼了,是他自找的!”白健江向來不把石潤跟畢傳雲放在眼裡,他對畢傳雲的頤指氣使早就忍無可忍,今天他可以好好發洩一通了。
沈猛子擺擺手,止住白健江。現在不是亂髮牢騷的時候,更不是互相拆臺的時候。他得認真想一想,認真想一想。
這個上午,對沈猛子來說非常漫長。安頓好石潤,跟白健江簡單扯了幾句,見白健江說出的話非常過激,知道這事沒法跟他商量,藉故讓他去前沿陣地,把他支走了。白健江一走,沈猛子的心就重了,沉了,透不過氣兒來。
這算哪門子事啊,正面的威脅剛剛解除,還沒鬆下一口氣,側面的威脅又來了。他知道,譚威銘所以遲遲不跟畢傳雲會面,是壓根兒對畢傳雲的起義不感興趣。畢傳雲把事情想得太理想,也太簡單。單靠一個老黃,就能說服譚威銘?他敢斷定,副官帶人請畢傳雲的時候,老黃早已蹲了禁閉,弄不好,因為這件事他能把命搭上!這是在打仗,不是繡花做文章。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下難的是,搞不清譚威銘跟屠蘭龍的關係僵到啥程度。屠蘭龍受命進駐米糧城,接管11集團軍,最不服氣的,就是譚威銘。這已不是什麼秘密,屠蘭龍擔任11集團軍總司令後,整個米糧山區,吵得最兇的,就是他跟譚威銘的關係。兩個月前劉米兒也跟他說過這事:“等著看吧,一山藏不了二虎,弄不好哪一天,他們內部就得打起來。”劉米兒說這話時,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畢傳雲所以對譚威銘抱希望,也是看中這一點。但,傳說歸傳說,不足可信。沈猛子懷疑,11集團軍在放煙幕彈,譚威銘未必就真不服氣屠蘭龍,就算他心裡有想法,依他對屠老爺子的忠誠,也會給屠蘭龍面子的,不會把事情鬧得太僵。
難題便有了。如果譚威銘跟屠蘭龍在這段時間化解了矛盾,譚威銘就會不顧一切地幫屠蘭龍化解危機,那麼,華家嶺這塊地盤,72團就退定了。譚威銘的12師一旦從側翼發起攻擊,72團處境將不可想象!
沈猛子再次嘆出一聲。
在窯洞裡悶了有足足一個時辰,沈猛子感覺快要被沉悶的空氣壓垮了。他起身,心情沉重地走出窯洞。外面陽光燦爛。這一天的米糧山,陽光居然是那麼的豔,那麼的絢爛。站在窯洞前的山坡上,凝望著遠處的米糧城,沈猛子心情起伏,像有千軍萬馬在內心裡打仗。這座城,在屠老司令手下平平靜靜了十多年,百姓安居樂業,豐衣足食,就連土匪劉米兒,也不願騷擾。她給手下定下三條鐵律,絕不允許無端騷擾米糧城、無端騷擾百姓、無端向11集團軍挑釁。可現在,他把炮火帶到了米糧山,帶到了米糧城,難道真要讓這座號稱世外樂園的古城陷入到紛亂的戰火中?
沈猛子思考著,他本不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13歲從老家壩子營跑出來,跟著二瘸子闖蕩世界,先當土匪後當兵,幹得淨是跟槍把子有關的事,慢慢地,性格脾氣也變得跟他手裡的槍一樣,該走火就走火,該上膛就上膛,很少有犯惑或困頓的時候。自從吃了那次敗仗,進而被18集團軍收編,沈猛子突然發現,自己愛琢磨一些事了。以前從不打腦子裡過的東西,如今他都要過三遍以上。還有,他對戰火、對戰火中那些驚慌四散的人群、對那些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人,以及在炮火中倒下的一具具屍體,開始有一種恐懼、一種震撼。甚至,有了罪惡感。這可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以前玩槍把子,圖的是過癮,圖的是那股豪氣,那份做男人的爽快勁!現在,他忽然覺得有了負擔,手裡的這把槍,重了、沉了,彷彿多加了什麼,變成了一個有性情的傢伙,不再聽任他隨心所欲地擺佈了。隔空兒,還要跟他較個勁,讓他提也不得放也不得,舉著它,半天竟想不明白應該對準誰。
孃的,越來越變得像個娘們了,再這麼下去,不用別人要他的命,自己就把自己的命要了!沈猛子憤憤一甩頭,很不甘心地收回目光,本想掉頭進窯洞,目光卻再次被腳下的山巒吸引住了。山巒起伏,逶迤不絕,米糧山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在他的視線裡以近乎飛騰的姿勢,昂首擺尾,虎虎地飛向遠方。遠處是黃河,是他的壩子營,是他的家。
家啊!
後來沈猛子忽然就想到一個問題,這座山難道真的是他沈猛子的墓穴?72團的全體將士,難道真要在這兒殉難?還有,到底有沒有理由,跟山下11集團軍的弟兄幹下去?就算他現在是共產黨的隊伍,是革命軍人,那也不應該這麼永無止息地把槍口對準自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