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盆洗手大會結束了,就像它開始的那樣理所當然。
尚之信經過檢查,似乎只是急火攻心昏闕,眾人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懼怕君子劍江掌門。駱元通輕描淡寫地說,他這一定是飲酒過度、情緒失控導致,便遣府上弟子一道出發,用了輛車護送著他回平南王府了。
遠道而來的武林人士,在大會結束後並沒有馬上離開,因為駱家作為東道主,按照慣例是要出資招待一番四方賓客,前兩天包吃包住,第三天還會大宴群雄,直到得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金盆洗手大會才算是大功告成。
有人或許會覺得這是冤大頭,可要知道在金盆洗手之後,這頓飯已經不算是駱元通的面子,而是屬於駱霜兒自己的人情了。
對此等美事,周隆自然是喜不自勝,自己又能帶著金剛門的弟子白吃白喝了,但像江聞這樣自己有落腳之處的人,基本都先走了,只是承諾必將參加三天後的酒會。
可以說除了鐵膽莊外,另外幾個大勢力的做法也如出一轍。
範興漢不等駱家挽留,就急匆匆地率先離開,神情已然心事重重,不需要刻意分辨就能看出;嵩陽派則是憂心忡忡地護送著暈厥的尚之信走了,由掌門白振穿著官服帶領著招搖過市;而青旗幫也沒有吭聲,和紅花會眾人前後腳離開,一時間駱府之中因求親致使的嚴峻形勢,頓時緩解了不少。
袁紫衣跑去和駱霜兒閒白,豔羨地端賞著她手裡的那對韓王青刀,隨後表示江聞他們先回去,自己要和霜兒妹妹多聊一會兒,晚飯也不回去吃了。
“那你自己記得回去,我們先走了。”
江聞也不客氣,轉身就要離開,猛然一想起就自己帶來的樂師隊伍,還跟在身後眼巴巴地等著結算工錢。
此時府中人散去大半,可出乎江聞意料的是一道前來的幾個戲班樂師,明明自己難得如數結算了賞錢,卻一個個地躊躕著不肯走,話裡話外不停暗示江聞日後還有沒有類似的差事,他們隨時可以為武夷派留效。
“幾位師傅這是什麼意思?你們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一些。”
江聞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他們經此一役也有生出想要在江湖中出道的心,打算索要個“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的名號?
面對質疑,戲班的樂師倒是老老實實地說了自己的想法。
金評彩掛皮團調柳,這些本就算半個江湖中人,而樂師們也都是孑然一身的單身漢。
他們所處的“八仙班”戲班在廣州城裡名稱不彰,更沒有名角撐臺,早就搖搖欲墜四分五裂了,如今淪落到在芝蘭湖上演紅船神功戲,據說幾個小臺柱子都看好了後路,隨時都打算開溜到大戶人家當小相公了。
樂師們見江聞出手闊綽、行事張揚,如今也是想通了,若跟著武夷派經常能有這樣見世面、出風頭的機會,怎麼也強過在草臺戲班裡苦熬。
再退一步來說,就算今後盛況不再,他們也能從江聞這邊多學些新鮮曲子,日後出去給人攬點鼓吹慶祝的活計,總還不至於餓死。
江聞聽罷唏噓不已,怪不得這幾個人看著面有菜色,衣衫襤褸,他起初還以為是藝術家故意作的高人打扮。
說到底還是世道不濟,這才給了他們必須轉行謀生的壓力,如果這些樂師不學點新鮮手藝,今後恐怕連紅白喜事的錢都搶不過別人。
“可我一個江湖門派,養著幾個樂師算是什麼事……”
其中一個蠟黃麵皮的樂師趕忙解釋道:“江掌門,這養個樂師戲班在大戶人家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武夷派如此名聲,那自然也是養得的。”
對方一番解釋,又結合自己的知識儲備,江聞終於知道了一些門道里的緣故。
原來早在明初,太祖朱元璋吸取元末君臣享樂怠政而滅亡的教訓,實行嚴刑峻法的治國策略,認為元代古樂俱廢,惟淫詞豔曲更唱迭和,對社會的淫靡享樂風氣造成了不良影響,故而摒棄抑制了樂府雜劇,更對倡優的戲劇活動採取一系列限制政策。
然而民間戲曲迨至成化、弘治年間漸趨繁榮,泊至正德、隆慶年間已然鼎盛,無數文人也投身其中,像“八仙班”這樣的職業戲班也更加普遍。蘇、杭兩地,藉助於崑曲的魅力吸引著眾多戲班前往,倘若能學得朝野名士策劃的大戲諸如《冰山記》、《西廂記》、《玉簪記》,就能輕易做到觀者數萬人、臺址鱗比、擠至大門外的盛況。
可太祖朱元璋定下來的規矩沒變,所有優伶都會被打入賤籍,像“八仙班”這樣被稱為“土優”、“土班”的、由本地藝人組成的戲班,只不過是粗通文墨的程度,唱的也是“一唱眾和,蠻音雜陳”的“廣腔”。
他們偶請個窮酸書生執筆,仍然只會演些俚俗粗鄙的小劇,自編自演的詞曲也沒個準數,所賺賞錢只能勉強餬口。在廣州城這樣的繁華城鎮憑,藉著獨特的地理和人口密集等優勢,自然成為職業戲班雲集之所,其中的失意潦倒者就更多了。
樂師們所說的養戲班,原指的是世家大族畜養伶人的活動,從小將他們召入府中,構園池,蓄聲伎,調絲竹,每日聚諸名士度曲徵歌,戲曲水平自然不可小覷。而廣州城中的豪富人家跟著附庸風雅,也往往會有贊助供養的戲班,每逢大事就出錢在寺廟開戲酬神。
江聞已經能預見到今天之後,名門大派出門行走,恐怕都會像自己這樣帶著樂隊以壯聲威,這幾名樂師倒也是會機靈應變,的確不算什麼出格的事,於是他便大發慈悲地回覆道。
“此事似乎可行,但是你們人數太多了,說實話我們武夷派連人帶馬一起算上,都趕不上你們人多。今後江某隻負責出外的賞錢,平日的工錢另有人給,幾位師傅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幾名樂師頓時千恩萬謝,喜不自勝地收拾好樂器,跟在江聞身後走了,也沒人會在意就因為他這一句話,廣州城裡就憑空多出了一支樂師集體跑路、班主茫然無措的倒黴戲班。
路上江聞還打聽了一下,發現本地戲班屬於武大於文的戲路,伶人但工技擊,以人為戲,所演繹的類多不可究詰的荒誕故事,言既無文,事尤不經,“八仙班”原本最受歡迎的,便是老班主從雷州儺舞學來的武戲《雷殺》,講的是個作惡多端的無賴被雷殛殺的怪事,可惜隨著老班主的意外身死,再也沒人能演繹了。
回去的路上,洪文定經過了大門緊閉的蒙學私塾,恍惚見到大雨瓢潑的遠處有個老邁的身影正踽踽獨行,可當他回頭看去,伶仃身影卻又被雨點打散不見,彷彿剛才的只是一場幻覺。
“文定師兄,你在看什麼呀?”
傅凝蝶從出了駱府就一直保持著樂不可支的模樣,此時停下腳步問著洪文定。
洪文定總覺得那位白髮蒼蒼的蒙學塾師,和他爹洪熙官先前一樣滿懷心事,背在身上已經快要走不動了。
“哦,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