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盧山中昏霧沉沉,邪風凜凜,無數焦屍仍舊徘徊踟躕於空曠之間,怪影殘軀皆昂頭而立,望向天界大火星的處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顧炎武因此認為上古三代人人皆知天文,但詠及天象不代表就能識得天象,甚至再往上細究天文知識的源頭,誰也不敢保證是不是來自這些面目全非的天外來客。
“趙教主,此事不過是江某的一面之詞,如果還想對其出手就請自便吧,恕江某不便奉陪了。”
江聞遙望著無盡黑暗之處,趙無極的功力似乎也高深也不少,一手傳音入密神乎其神,讓江聞也難以判斷其所在的確切方位。
他說這番話的目的,本就是打算激趙無極現身,因為依據他對於趙無極的瞭解,此人縱然陰險狡詐、城府極深,但江聞有九成把握,他熱衷於玩弄人性背後,卻是不屑於搶奪可憐人的最後一點東西。
果然黑暗之中除了一聲冷哼,並未傳來更多的聲音。
江聞遙想到數百年前,或許也曾有這麼一位道士打扮的邋遢男子,滿面神凝地望著彭祖背影,任由其就此離去——縱然他作為出家求道、追逐長生之人,也終究對於彭祖身懷的金液大藥提不起興趣。
三豐祖師乃是見聞廣博之人,江聞更也以為自己在見識過架壑昇仙宴真相之後,已經對跨虹飛仙引來的慘事有了相當抗性,再赤裸裸的真相也無法擊穿他的心防。
可他們都終究沒料到,“長生僊去”者即為仙的故事背後,會是這樣的一種讓人唏噓的冷酷。
或許最初在創造“仙人”這一概念的群體當中,人類所能理解的價值樸實到無以復加,“長生”即為年老,先有長生之年齡,再“僊去”山中百年不死,逐漸脫離日常社會生活的束縛,可稱為仙。
後人或許覺得成“仙人”入山代表著拋開禮儀、無拘無束,可在那個蠻荒的年代,“仙人”或許本身才是被拋棄的那部分,在叢集而居才能活命的時候,這本就是一種趨近於死亡的放逐。
湖北一代曾經發現過春秋時期的大片“崖墓”,也就是“寄死窯”,其風俗源頭來自於與彭國同為“牧野八師”的微國,也稱麇國。
這個曾有大功的異姓諸侯國,漸漸被西周王室排斥驅逐。據《乖伯簋》銘文記載:“王命益公徵眉敖,益公告至,二月眉敖至見,(獻帛)。”大意是周王令益公證討眉(微)國,益公釋出討伐檄文,二月,眉國國君請降,獻上布帛珍寶。儘管微國為了繼續在周畿之地生存,向周室百般討好,但結局仍不容樂觀,最後被迫再次南遷。
微國的南遷之路非常漫長,頑強的微人翻越險峻的秦嶺山脈,克服種種困難,大約於西周末年到達今湖北竹山縣境內再次建國,同時出現了“棄老”的風俗,大量用於棄老的“寄死窯”就這麼漫山遍野建立了起來,甚至綿延到隋唐時期仍未消亡。
而同樣的坎坷經歷便會形成同樣的風俗,彭國遷到武夷山中的遭遇,或許就如出一轍。
《莊子》說彭祖歷夏經殷至週年八百歲矣,世人也說彭祖擅養生之術活了八百歲,其實指的是堯帝將彭地封給彭祖氏建國,最後被商朝的武丁滅亡,指代彭國八百年而亡的國祚,隨後後裔流散各地,其中起起滅滅,最後全族消失在了閩地深山老林之中。
只是世人皆料想不到,在福建北部的大山深處,彭祖氏不知哪一代的首領,曾經滿懷希望帶領族人深入不毛,思慕祖先口中“閩地不死國”。可他卻在沿途豺狼毒蛇、疾病災禍的包圍,目的地荒蕪冷僻的慘狀中,成為了族中被放逐深山的罪人。
於是這位不知哪一代的彭祖氏首領,便瘋瘋癲癲地在山中游蕩,竟然真的找到並服下了金液大藥,讓長生不死的“彭祖”化為了現實——即便付出的代價,是失去一切作為人的痕跡。
所謂的古之仙人,或許就是在“懼老”情緒作用下,野化生存的老人罷了。
於是在侘寂之間,渾身斑駁如古松,發蓬蓬如羽葆的“仙人”已經長躍數步,隱現在亂山叢林之間,逐漸就消失了蹤跡,流散在此世間最後一位昆吾之民,就這樣隱匿在了黑暗……
但在此時,漆黑一片的天穹再次被十道沖天神氣所翻湧,四面八方徘徊不去的都是凜冽勁風與刺骨春寒,似乎有一股無形力量從萬丈高空之中撤去,反向江聞所在的位置湧來。
對於陣法之秘江聞並不瞭解,但切身直觀的敵意卻不需要他費神辨別。
趙無極在喪失尋求金液大藥的興趣之後,顯然又將矛頭轉向了煢孑一身的江聞——他的打算和江聞一樣,原本就打算藉機除掉這位平生大敵,而非玩弄什麼英雄見惺惺相惜的戲碼。
江聞眉頭緊皺,冷冷笑道。
“教主事務繁忙,這荒山野嶺多做逗留並無益處,何必如此糾纏呢?”
【並非我有意盤桓於松溪縣,只是我聽聞崇安縣頗多離奇訊息,松溪縣也有騷亂隱伏,若輕易放道長回去,只怕途中多生變故。】
先前看似融洽的互通有無,終究不過是兩人刻意偽裝出來的表象,在彼此一番激烈刺探與反覆較量之後,終於放下了最後的偽裝。
趙無極這分明是話中有話。
崇安縣乃是武夷派的立身創派之地,弟子門人如今都在縣內行走,而松溪縣如今暫住著袁紫衣、嚴詠春、駱霜兒、紅蓮聖母一行等十人,也都與江聞有著很深的瓜葛。
也不知道這“變故”是本已有之,還是非得江聞不識時務地離開,才會突然發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