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株松桃掩映山門,隱約可見臺殿崔嵬,卻不見幽處的泉流響作,而修築林間的三道坊門,正悄然藏匿在山壑之間,石頭紋理被清晨涳濛的翠色所浸染,顯得愈發蒼蒼。
過了坊門之後,隨即可見一座古舊精美的闕狀山門,上書著「扣禪扉,動心絃,萬法仙宏開覺路;冰壺影,靜澄懷,剎那靈山映瑞巖」,赫然是一座名為「瑞巖」的幽悄山寺——
只不過這處原本的化外清淨之地,如今卻平添了幾分的喧囂。
“施主有所不知,本寺近來有旱魃作祟。有時猱形披髮,一足行者,為獸魃;有時縊死屍僵,出迷人者,為鬼魃。寺僧們也是誤將小施主當作鬼魃,這才唐突了閣下……”
幽靜禪房之內,瘸腿的住持和尚向洪文定奉上一碗松蘿香茗,並主動談起了寺內異聞,態度極為恭敬。
而禪房之外的空地上,仍有許多和尚躺在地上連連叫痛,是怎麼也爬不起來,眼下見洪文定神色自若,倒是瘸腿住持不禁面露尷尬之色。
原來天色初曉之時,洪文定恍然見山寺的寺門已經敞開,便自顧自地踏入了禪寺小徑,但行不出三五步,他便迎面撞上一群總計七八人、氣勢洶洶的護寺武僧,這夥人手持哨棒忽然湧來,不由分說地朝著洪文定打去。
而洪文定見狀冷冷一笑,伸手俐落地扯過一根哨棒,抵攔在了自己的身前,隨後欺身上前,如電打中對方手掌虎口,順勢便將哨棒奪在了手中。
幾人見洪文定仍舊靠近,卻依舊便持棒將他團團圍住,面露警惕戒備之色,並且步步挪移向前逼退,試圖將他徹底趕出寺外。於是雙手握棍之後,洪文定運使如飛,三兩下就磕開了剩餘兵器,連帶著氣勢洶洶圍堵上來的瞿然武僧,也被他三拳兩腳就打翻在地,只能連連唉喲喊痛——
直至一名瘸腿的大和尚在沙彌攙扶下走了出來,才叫制止住了這場單方面的毆鬥。
“阿彌陀佛,小施主還望住手。”
瘸腿的大和尚掙脫攙扶,自行來到了洪文定的面前,一臉誠懇地說道,“貧僧法號恆旻,乃是這座瑞巖禪寺的住持和尚,不知貴客到訪有何要事?”
洪文定肅容說道:“在下清晨前來禮佛,並未有意造次,卻不知各位大師為何要刁難於我?”
恆旻大和尚略帶詫異地看向四周,卻見武僧們都將頭垂低下來,訥訥不敢對視,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長嘆一口氣後連忙將洪文定請入寺中,把眼下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這座瑞巖禪寺雖然規制不顯,卻也是唐朝廣明元年便建立的古寺,開山高僧藻光和尚更被時人傳頌為辟支佛轉世,佛法深廣乃至曾為帝王之師。
有此功名出身,當初的瑞巖禪寺自然也是規模宏麗,香火鼎盛,堪稱一方名剎,世稱其可與天台、曹溪並峙,然而世殊事異之後,自北宋之後不可避免地漸漸敗落,可瓜瓞綿綿至今,這座深山寺院也已經有將近八百年的歷史了。
許久之前的崇安縣就有一則故事,傳說當初武夷山曾遭遇連年大旱,幾至於寸草不生,餓殍遍野,閩王無奈之下求助於藻光禪師,藻光禪師聞言欣然便往,獨自來到崇安縣五夫裡的開善寺中,施展出了昭彰神蹟,為民祈下了三天三夜的甘霖,這才救活了一城的百姓們。
恆旻大和尚卻告訴洪文定,這則傳說雖確有其事,可其中內詳卻遠超常理。
當初藻光禪師登上五夫裡的開善寺,實則是在深夜開挖了一座不知哪朝哪代、深不見底的古墓,並從穴隙窺見了一具栩栩如生的古屍。
當時缺月微明,墓室券定挖開,就在古屍重見天日的那一刻,這具不腐之屍驟然鉅變,漸至洪脹臭穢,腐潰難聞,漸至屍蟲蠕動,臟腑碎裂,猛然間血肉狼藉,作種種惡色,只不過半刻功夫,其面目已至變貌改色,竟如羅剎鬼般恐怖駭人。
藻光禪師乃自悟獨覺終成辟支佛果之高僧,自然不會被這等外道侵擾,正要以妙法消解殭屍怨氣,卻見一道黑影蓬蓬然而起,直掠山下水亭簷角而去,儼然化作了一頭周身鱗皴,斑駁如古松,發蓬如羽葆的屍怪,從此消失不見!
下山之後,藻光禪師私底稟告閩王,武夷山自鴻蒙初開之時,便存有一股升真不化洞天之氣,故此死而不朽、朽而不化之屍漫山遍野、盈千累百,最終生出了此處作祟的旱魃。
雖然如今大旱之災已破,然而自己一時不慎竟致旱魃走脫,終有一日將再起禍患,最後藻光禪師留下“人王、法王各自照了”的禪語,便再次回到了山林深處修行。
“小施主,前幾日我在法堂之中修行,聽得堂後瑞應舍利塔夜半忽有鬼聲嗚嗚,平明更添刨掘痕跡,隱約猜到是旱魃屍怪前來報復,故而吩咐寺僧嚴加戒備……”
洪文定自始至終並未飲茶,反而仔細地盤問道。
“主持師傅,如你所說是藻光禪師破了旱魃墓穴,那已經是殘唐五代之時,為何屍怪會至今才開始猖獗,乃至於跑到城中害人?”
恆旻大和尚苦笑道:“當初藻光禪師除害之後,便料到此獠會捲土重來。他見古墓之上留有一道冥冥之中的神靈之氣,便告訴鄉人,如有鄉人死後願葬在此穴,後代命格又有鬥樞庇佑,不但能廕庇後人飛黃騰達,更能鎮住旱魃的風水命穴,讓它不敢妄動。”
洪文定問道:“那真有人這麼做嗎?”
恆旻大和尚乾脆地點了點頭。
“自那之後,山民屢屢將先人葬在山上,以至於開善寺周墳塋遍地,幾無落腳之處,然而前宋之時卻,仍時常有旱魃作祟之事,只能靠著高功法師前來劾治。直至劉韐、朱松等墓建起,旱魃之事才徹底消弭,直到近日再起波瀾……”
隨後恆旻大和尚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