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睡了……”
疲憊的聲音幾乎要消散在風中,卻在最後一刻強打精神再度響起,如秋風暖陽、松林夕照,也如一顆咕嚕咕嚕滾地的飴糖。
“要記得我說過,會來救你的……”
本不該說話的屍體終於閉上了乾癟的口唇,卻合不上空洞洞的雙眼,似乎有無數的話消散在空氣裡,悄悄傳到了耳中。
密室同囚之人此刻也變作了殘醜無比的堪布喇嘛模樣,驚恐萬分地朝著摩醯首羅天王跪拜,只怕摩醯首羅天王會在一怒之下,把刻意隱瞞訊息的自己給挫骨揚灰。
混沌的睡夢之霧轉瞬散去,一切好像回到了摩醯首羅天王熟悉的記憶軌道里,堪布喇嘛虔誠侍奉、妙寶法王有真佛之姿,腳踩山嶺俯瞰虛吉飛來寺,僧衣獵獵如君臨天下。
可摩醯首羅天王的疑惑更加熾烈。
他方才的經歷到底是真是幻?為什麼和自己所知妙寶法王的記憶偏差如此之大?妙寶法王雲單強巴,又到底是眾所周知的轉世,還是人力強造的附佛外道?
老喇嘛並不知道面前人在思索什麼,他只瞭解一些無關對摩醯首羅天王無關緊要的事情。
於是他跪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告訴摩醯首羅天王,馬隊的小丫頭後來自薦成為法王空行母,卻竊取了法王伏藏法在暗中苦練,於一次喜樂大定中損毀法王的根基,紅帽法王勃然大怒,宣稱她是“薩迦巴姆”化身,命人將她折磨處死。
但這一切摩醯首羅天王都充耳不聞,他看著天邊的晨光熹微,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內心波瀾不驚,他再次朝著外界緩緩開口說:“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皆因眾生執著妄想……”
但這一次,他依舊沒有成功,整個世界似乎有什麼東西將他的雙腿扯住,無形的手正從大地裡伸出,阻礙住了他在虛空中無形攝升的力道。
“怪哉……”
摩醯首羅天王以夢觀成就法窺探四周,但卻一無所得,直至他低頭看向了自己,他才聽見身體胸腔裡湧動著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就是它,硬生生扯住了不可一世的摩醯首羅天王,乃至無處虹舉飛昇。
“執魔為魔遭損害,知魔為心獲解脫,證魔為空即斷法。此魔羅剎男女相,未證之時乃為魔,製造障礙作損害,若證魔本亦天尊,一切悉地從汝生……”
摩醯首羅天王知道此時是妙寶法王的執念作祟,於是唸誦著米拉日巴尊者的箴言,想盡快以斷法之神威力徹底根除內心執魔的分別念,卻發現這一下不僅沒有撼動心魔,扯開無形的手,反而使得整座虛吉飛來寺都傳蕩著天崩地裂般的震動,引力與斥力相互糾纏著,亟待著撕裂天地與他的身體。
在摩醯首羅天王的斷法面前,執念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這具新蛻的身軀中,正浮現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虛影,能觀十方法界的天眼通也於此刻猛然生成。真正的“妙寶法王”在怒吼咆哮著,發出殘殺、毆打、驅逐、鎮壓、消滅外魔的忿怒之音!
山崩地裂間,摩醯首羅天王終於知道“虛吉飛來”所指的不是這座寺廟,也是寺廟之下掩藏的不知多少個世紀之前的伏藏!
無數被神秘教徒藏匿的金色伏藏字文典籍,此刻如洪水般從半山腰虛吉飛來寺的山石、磚瓦間流淌出來,就像小丫頭預言的那樣,映照著金色晨曦順著山勢溝壑四溢成瀆,轟轟隆隆宛如天崩地裂。
摩醯首羅天王低下頭,發現地上由鮮血凝固而暗褐色的石頭上,也閃爍著伏藏金字——那用藏文寫著的“慈悲喜捨”四個字。
精通佛典的摩醯首羅天王自然知道,這四個字代表著的是堪破情執的法門,是由貪嗔痴恨的小愛化為對世人的大愛,也唯有勘破情愛才能夠領悟這個義諦的根源,這四個伏藏如丹心化碧,只因這是她留給心上人的、獨屬於自己的伏藏。
摩醯首羅天王微微嘆氣,他知道自己還是落入了江聞的算計之中,對方竟然戳破了妙寶法王足夠騙過自己的、師慈徒孝的、天命所歸的虛假回憶,將妙寶法王秘不示人的內景全部挖掘了出來,佈置成了一處環環相扣的陷阱,自己欲速則不達,直至既無法速勝也無法拖延。
一切分明都在對方的陽謀之中,卻因為自己的傲慢而錯失良機。
他現在明白了,在這個表面雲淡風輕、暗裡怨怒的妙寶法王內景中,破境的唯一辦法就是正面情感。
摩醯首羅天王深吸一口氣,知道不將事情了結是無法脫身的,在這裡第一次表達出了屬於生人的情緒,也展露出三百年前屠戮江湖時的殺氣,寒鴉般的眼睛向了虛吉飛來寺和福德須彌寺的方向。
或許,他也有些想做的事?
於是乎,他身上那令人不安的氣息更加濃烈,大黑天難述的兇貌透過軀體凝結成形,化為高舉鉞刀揚於虛空,託盈血顱器皿宛然在手的猙獰威猛之神。
摩醯首羅天王朝著堪布喇嘛露齒一笑,神態猙獰,對堪布喇嘛說出的第一句話,就將他嚇的幾乎魂飛魄散,已經能看見世間即將流淌著的屍山血海。
“這世間一旦有無明迷現,譬如火未息之前,煙無法滅盡。故而你可知,我為何要修斷法?”
細細看去,摩醯首羅天王此時更像是越過堪布喇嘛,慢條斯理地在遙遙向虛空中的江聞對話,十分欣賞對方能讓自己拿出真正的手段。
“法尚應斷,何況非法?”
話音悄熄之後,摩醯首羅天王身形轉瞬消失,寺廟中湧起無盡塵囂,終於夾帶著令人心曠的血光頓地而起……(本章完